《禹贡》是另一种世界观。它老老实实地描述已知的世界—九州。其中的地理和物产,没有《山海经》的奇幻,也不去想象更遥远的地方还有什么样的鸟兽树木、生活着什么样的人,它几乎就是一部国土资源考察报告。所以历代帝王很重视它。晋武帝把《禹贡》抛给裴秀,令他画出个模样来,裴秀就揣着这本书走遍全国,辛勤勘测,最后搞出一套《禹贡地域图》,用掉八十匹丝帛。这是一幅全国地图。
《禹贡》不是没有考虑过世界的问题,但它分给未知世界的四十四个字充满傲慢:“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后来清朝的《书经图说》把这意思画出来了—世界像一方丝罗帕展开着,中国像一坨城墙砖狠狠地压在它的中心,标着“帝都”两个大字,四面八方那些“荒服”“要服”……的小字,头朝着它,好像在齐刷刷地稽首跪拜。
事实上,当康熙向西方传教士学习几何学、测量学、解剖学、医学、化学……以及铸造大炮的技术时,还觉得西方的科学都是从咱们的老祖宗那儿偷的,“古人历法流传西土,彼土之人习而加精焉。”这是他对天文学的看法。“即西洋算法亦善,原系中国算法,彼称为阿尔朱巴尔。阿尔朱巴尔者,传自东方之谓也。”这是他对代数学的看法。照这么说,王小波笔下的李卫公应该也证明了费尔马大定理,爱迪生的公司应该也有陶弘景的技术股份,因为是陶弘景用手心搓琥珀搓出电来的,他还用这样的琥珀吸引芥子看是不是真货呢。另外,诺贝尔的炸药专利也有侵权的嫌疑。
相对于现今的“西方中心主义”,这或许是一种“东方中心主义”。小说中,小木匠在四公子书房里看见的世界地图就是这样,世界像黄汤里泡着的一块饼,中国是它的绝大部分。四公子不知道罗马帝国,也不相信小木匠说的那些来自《山海经》的地理知识。但小木匠怀着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一心想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看一看,这种憧憬是人类共有的。后来小木匠确实出海远航了,比达·伽马、哥伦布早一千多年。达·伽马到了印度,哥伦布到了美洲,至于小木匠到了哪儿,那就不知道了。
秦始皇对未知世界的憧憬是另一种—不是看看就算了,还要征服它。他派出去探索新大陆的人,在历史上不叫“小木匠”,而叫“徐福”。按说徐福可以帮秦始皇画出正确的世界地图了,但史书上没有记载,只说刘邦攻进咸阳,收获了大量的地图,“尽收秦丞相府图籍文书”(《汉书·高帝纪》)。它们到底画着多大的世界,已无从查考。
还有一件和地图有关的事,就是秦始皇带一大帮人从泗水里捞一个鼎,据说上面铸着世界地图。潜水的士兵真的摸到了它,大概还摸到凹凸不平的图形了吧。他们忙了好多天,把它捆结实提上来了,谁知它出水后那么死沉,把绳子都拉断了。最终,皇帝带着想象中的世界的立体地图离开了人间—其陵墓“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史记·秦始皇本纪》)这好像已经不是世界地图了,而是宇宙地图。
汉武帝时期对世界的认识就大不一样了。张骞出使西域到了相当于现在的俄罗斯、新疆、阿富汗、伊朗、印度、巴基斯坦的地方,还有一些使臣和商人到过相当于苏门答腊、缅甸、越南、斯里兰卡、马来半岛的地方。公元前108年,罗马人来了,献给汉武帝一只花蹄,“其色骏,高六尺,尾环绕其身,角端有肉,蹄如莲花,善走多力。”(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第十六页)东汉时他们又来了,“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后汉书·西域传》)丝绸之路也是在汉朝开辟的,已程不国(今斯里兰卡)成为中国和欧洲交易和交通的中转站。13世纪,著名的马可·波罗从威尼斯来到了中国。
一幅真正的世界地图出现于14世纪初,那就是元朝地理学家朱思本绘制的《舆图》,它失传了,但我们还能看见明代学者罗洪先对其增订画出的《广舆图》,在他笔下,非洲这个三角形的尖端指向南方,而同时期的欧洲人和阿拉伯人总是让非洲的尖端指向东方。《广舆图》含一百个欧洲地名、三十五个非洲地名。这是一幅线描的地图,主要的河流以双线表示,山脉画成简单的图形,地名以图例来区分(府用白方块,州用白菱形,县用白圈,驿站用白三角,要塞用黑方块……)。有趣的是,罗洪先在海域中不厌其烦地画满浪花,表现了中国人感性的一面。15世纪初,郑和的七次远航又造就了一套更像山水画的世界地图,山脉都用白描手法画成了立体的。它包括南太平洋、印度洋、澳洲大陆和非洲东部。1498年,达·伽马绕过好望角,也在东非登陆了,那里的土人不稀罕他带来的珠子、铃铛、珊瑚项链和洗脸盆,说很久以前就有白色的鬼从海上漂来过,他们还拿出白色的鬼留下的瓷器和丝衣给葡萄牙人看。
有可能是第一个探索新大陆的人—徐福
只能说徐福是小说中小木匠的原型,不能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小木匠年轻时的荒唐事,绝对跟徐福无关。历史上的徐福,出生在相当于今江苏赣榆的地方,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通晓天文、机械、航海。公元前219年、前210年,徐福两次以出海求仙的名义组织移民,使大约两万人脱离秦国暴政。他每次大约动用了三十艘船,每艘船能载三百人左右,比郑和的船小一些。距今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区徐福村七公里的马站乡的王坊,相传是徐福的造船台所在,炭化的柞木、桑木和檀木整齐地排列在古河道地下两米深的海沙之中,有锯、斧或锛加工的痕迹。河北省盐山县千童镇,被认为是移民出境前集中的地方,附近的无棣沟,当时是黄河入海必经之地,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徐福的启航地。这里有一千五百公斤重的铁锚出土,正如南京附近出土了像一幢楼那么高的郑和宝船的舵杆,隔世的阳光照耀着这些遗迹。
徐福去的地方是个谜。日本和歌县熊野山前有个村以“徐福”命名,有徐福祠堂和徐福墓,墓前石碑上记载着:“相传往昔秦始皇时,徐福率童男女五百人,携五谷种子及耕作农具渡至日本,在熊野津登岸,从事耕作,养育男女,子孙遂为熊野之长,安稳度日。”这人数与《史记》所记载的“发童男女数千人”相去甚远,但比较公认的说法还是徐福去了日本,这不仅因为日本人自己认徐福为桑蚕之神,为他祭祀,不仅因为有一些非正史的古籍支持这一说法,而且它比较容易想象—日本列岛像是两千多年前的秦朝海船可以到达的地方。
但是有人想象这支船队漂到了美洲大陆。要知道这是在哥伦布之前1700年,这个想象实在令人咋舌。但这么想的人是李约瑟。在其巨著《中华科学文明史》第三部第三章第九节《中国和前哥伦布美洲》中谈到:“一些学者否定扶桑故事,认为当时用帆筏无法航行……但是利用南中国和安南型航行器(漂流器)可以实现从西到东沿北纬25°到45°的航行,冬天和初春的相应的流和风有助于这类航行,这时的北太平洋的气候也有助于这类航行,因为在这些纬度处特别温暖。”他和联合国秘书处的同事还亲自驾驶凤仙花木帆船,证明风和洋流有可能助古代船只完成远洋航行。他从建筑、雕刻、绘画、历法、丧葬、游戏、占卜等方面比较了中美洲文化和中国秦汉文化,最后提出:“很可能是,徐福失踪的故事至少隐去了一次去美洲大陆的航行。虽然他和他的随行人员去了何处或许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确切知晓,但是这些移居者在他们的航船上挂了什么样的帆,在通过广阔海域时用什么样的操船方法则不会与我们的推测相差甚远。”
巫师和说客—卢生
用“亡秦者胡”游说始皇帝发动抗击匈奴战争的确实是他,《史记》对此的记载是:“燕人卢生使人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此处的“图书”可能是有图画的一块织物、木板、石板或金属板。
相传,黄河中的神马、洛水中的神龟曾经献河图、洛书给大禹,上面有规律地分布着小圆圈和线段,看起来像星相图似的,实际上是数字矩阵。
卢生献给秦始皇的“图书”,在小说中变成了一片龟甲,预言也扩展到九十七字。龟甲比“图书”更有巫术意味,因为它是古代巫师用来占卜的东西。巫师用烧红的木炭或青铜棒炙烧龟甲(或牛、鹿的肩胛骨),烧出裂缝,从裂缝的形状看到未来,把结果刻在这块龟甲上。
卢生的身份是方士,方士是有超自然能力的人,比如会炼丹、预言、飞行,在没有道士的年代,方士已经满地跑。西方人曾把方士翻译成“一位拥有魔药的绅士”,那么卢生这位拥有魔药的绅士,帮助始皇帝策动了中国历史上最快捷的反侵略战争,还不定给秦军吃了什么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