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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 [精校出版] (夏芒)


  判决之前先要验明正身。这个厅的墙壁和屋顶都是雪白的,墙上开着高高的小窗户,就像仓库里一样,有一道楼梯通往审判厅。随着咚咚的脚步声,士兵们拿来死囚的档案和齿印,这齿印是在田雨刚入狱时做的,一个士兵用铁叉指着田雨说:“张开嘴。”田雨张开嘴,他就把铁叉伸到田雨嘴里顶住他的上下腭,用一块泥在他下边的牙齿上按了按,再拿出来和备案的齿印对照。田雨明白了,那个铁叉是用来防死囚咬士兵手指头的。他们在说:“验明正身完毕,是死囚本人。”一个士兵就用红笔在田雨脸上画了个叉。田雨听说有的死囚这时候就要尿裤子,简直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会这么脆弱。他对怀里的小木盒说:“芮儿,再耐心等一等。”
  他们把田雨带上楼梯,当当的锁链声、脚步声在这个空旷的厅里回响,又进入密闭的通道,向着宣布死亡的舞台上升。到了最高层,眼前是一扇灰色的门,门一开,嗡的一声,进入了一个明亮的舞台。法官和书佐们在舞台后面坐着,舞台前面有四个铁笼子,三个已经装了人,田雨走进了空着的那个。台下是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实际上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刚才验明正身的厅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旁边的死囚哭了起来。法官一拍惊堂木,宣布这三个入室盗窃犯死刑,押赴东市刑场枭首,示众三天。哭鼻子的家伙裤子立刻就湿了。对田雨的判决是车裂,押赴咸阳宫广场执行。
  离开法庭时,那个尿裤子的人是被士兵拖着走的,他的腿软得像断了一样,而且这三个盗窃犯都是面如死灰,田雨知道东郭先生一家当年在行刑台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脸色了,人知道自己必死时,脸色会先和死人一样的。可惜现在没有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脸色是不是灰的,只知道自己的腿没有软。恐惧是有的,至少担心五匹马一起扯他的时候右肩又疼起来,但与芮儿相聚的幸福压倒了这种恐惧。
  在法庭外上车时,那个尿裤子的家伙赖在囚车旁边使劲往下蹲,士兵揪着他往上提,从他怀里掉出了一块手绢,他看见这手绢一下来了精神,居然挣脱了士兵,背着双手像虫一样蠕动到手绢边,把脸埋在了手绢上,士兵把他拖起来的时候,他糊满泥土的嘴上叼着那块绣花的手绢,瞪着充血的眼睛。这手绢不知是哪个女人留下的,带着人世间最美好的回忆陪他入土。士兵把他倒着拖上了车。这样的东西,田雨也有,上车后,他在车边压了压胸口,感觉小木盒还在,放心了。
  咸阳宫广场人山人海,他又经过了熟悉的血沟、血桥,上了东郭先生他们待过的高台。不同的是现在有五匹马等着他。士兵把绳子牵过来时,他好言好语地请求别拴他的右手,没人理他。他们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再把他的头、双手、双脚都拴在连着马的绳子上。他从手脚上时紧时松的拉力能感觉到马已经烦躁了。监斩官走过来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大笑道:“我一个孤儿,无牵无挂,有什么好说的!”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光棍,是条好汉!”“长这么蔫还有这股硬气,怪不得能抢朝廷的咸鱼车啊!”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裤子还没有湿。锣声一响,马拉紧了绳子,他一下子悬空了,右肩又剧痛起来,现在他是面对天空的,手脚还没有被拉直,他努力把右手往回收免得被拉得那么疼,还吩咐刽子手:“快点快点你们他妈的快点呀—!”台下又喝彩起来,鞭子又响了几声,马儿们真使劲了,他手脚被绷平了,剧痛让他流下了泪,而裤子仍然没有湿。又一股大力让他疼昏了过去,法场上的喧嚣忽然消失了,在一片天国的宁静中只听见桑夫人的心音—
  “田雨啊,你什么时候来……”
  一片白光过后,他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向下能看到整个法场,但听不到声音,看到的一切也是灰的,在这无声的蚁群的中心是自己的肉身,被放大了,是一个平摊的“大”字,和其他死囚一样猥琐肮脏,嘴巴像死鱼一样张开着,露出平时羞于见人的乱牙,血和哈喇子一起在流,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于是他闻到了一股恶臭。又一片白光,他回到了肉身里,发现裤裆里沉甸甸的,屎尿在丧失骄傲的那一瞬间都流出来了。他用尽回光返照的力气,嚎出来:
  “亡秦者胡也!胡—!就是胡—亥—!”
  也就在那几天,胡亥把冰窖里的尸体亮出来了。当他在高台上摇着皇帝生前的龙袍唱招魂曲时,当他连续四十九昼夜守着裹锦衾的尸体恸哭时,当他平生第一次把珠玉放进死人嘴里而不是从死人嘴里掏出来时,当他平生第一次盖上棺盖而不是撬开它时,他知道周围有多少暗箭对准了他。他被立为太子,而扶苏到现在都不知去向,兄弟们远远地悼唁,而他离先帝那么近,人们私下里在议论:皇帝的尸体是由千百块碎肉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胡亥首先杀了这样一批人:在皇帝的尸体上做过针线活的医生、为皇帝净过身的宫女、随皇帝东巡的士兵和随从,以惩罚其中不知道哪一个把皇帝是碎片的事泄露出去的人。现在他知道,但凡有一丝恻隐之心,他也不能活下去。葬礼前几天,他梦见自己在父皇的陵墓里,头顶的黑暗虚空中高高低低飘浮着人鱼油的长明灯,它们的苍白火苗组成了幽冥世界的繁星,一道敞开的石门后面流淌着水银的河,父皇的棺材漂了过来,那是用西域进贡的三万六千斤重的一整块玉雕出来的。玉棺漂到他面前,忽然自己敞开了盖子,父皇的手从中伸了出来,上面满是被水银熏出的黑斑,他往外跑,那只手暴长起来,穿过一道道门拉住了他。惊醒后,他明白父皇在地宫里太寂寞了,就下令后宫嫔妃中,凡是没有生育过的,都到地宫里去陪伴父皇。这还没有完,下葬那天,当上万名工匠每人端一钵水银排着队进入陵墓后,他突然下令关闭墓门。人们开始相信“亡秦者胡也”。田雨要是知道自己临死前警醒世人的喊声又要害死多少无辜的人,他会自己跳进地狱的油锅—胡亥听说皇室中有人在议论“亡秦者胡”,就罗织罪名将兄弟姐妹统统灭门。接着河东郡下了一场石头雨,砸出两万多个坑,每一颗石头都是一个冤魂。它们掀起的沙尘暴比皇帝遇刺后那一次更猛,从东卷到西,把三百里宫殿化为齑粉,连地图山都倒塌了。遮天蔽日的尘埃使整个国家陷入遥遥无期的黑夜。后来有一支起义军开进咸阳,他们的首领为了找妹妹,把路看清楚些,就造了一支最大的火炬—把三百里宫殿的废墟全部点燃了。这火烧了三个月,升腾的热气冲散了空中的尘埃,阳光又照射下来,那位首领也找到了妹妹。


二十六·方舟

梦的意义
  只有黄河入海口的一小块地方,人们每天都能见到蔚蓝的天空。三十艘大船在这里蓄势待发,带人们逃离秦国的苦海。许黻在造船台上向四公子描述他的王国。没有徭役,没有酷刑,迄今为止连犯罪都不曾有过。九年前他带着第一批童男女到那个岛上,始皇帝以为他们在仙草地里撒尿,实际上他们在开荒、修路、晒盐、铸铁、织布、酿酒、养蚕……和三千年前的中国一样,甚至更简单些。他们在相爱,有人在岩石上留下了《诗经》风格的爱情诗,把他们放在那个时代里,他们就写出那样的句子来了。他们在生孩子,但是还没有人老死。那里唯一的天灾是每年一次龙卷风,但是永远也见不到旱灾、水灾、蝗灾和沙尘暴。桑夫人听见龙卷风,惊恐地转过脸来。许黻说:“每年刮一次,它就不像一百年刮一次那么凶了。”她放心了,接着东张西望,看田鸢来没来。
  她每天这样翘首盼望着,又怕田鸢走得太慢,又怕大船造得太快。吃午饭时,她真的看见田鸢走过来,哭得饭都咽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了。田鸢一眼就认出来了小木匠,一张红彤彤的方脸、一脸络腮胡子都没变,许黻也毫不费力地认出了田鸢,那双鹿眼睛是那么多次地出现在梦里,无论他长得有多高多帅,这双眼睛还和十一岁时一样。他们相互凝视着,都不说话。四公子惊叹道:“像啊,真像!”这倒不是说一红一黑两张方脸,而是那两双惯于被真实嘲弄、因而一生沉沦于梦幻的眼睛。桑夫人能说出话来了,她老泪纵横,含着饭,鼓着腮帮子,哆哆嗦嗦地指着许黻对田鸢说:“你爸……他是个国王。”
  田鸢叫了一声“爸”,像蚊子哼,许黻还是乐眯了眼,他在临淄看着儿子前呼后拥地来狩猎时,根本连这也听不着。现在只差田雨了,桑夫人已经往杨端和府、旧宫寄了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田鸢知道弟弟在哪儿,没说。他回了一趟西部,但是当他飞上贺兰山时,匪巢已经空了。
  在田雨现身之前,许黻与四公子探讨梦的秘密。“你不一定明白梦的意义,但那是真实的,”许黻以他梦游人的透明眼珠盯着稷下学社的遗老,“梦是一种空间,清醒也是一种空间,除此以外可能还有别的空间,比如死亡。人处于某一个空间中,不能肯定别的空间的真实性。你清醒的时候,觉得做梦是假的,你在梦中反而怀疑现实。”田鸢说:“真的!我梦见母亲时,相信她还活着。”许黻说:“那么你母亲就是活着,她活在那个空间里,比在这个空间里活得还好,因为她能走路了。”四公子建议他们父子俩把梦境都记录下来,要是两个梦里的若姜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说明梦是真的。许黻说不一定,那是两个空间,两个空间的事情可以不重复,犹如两个时间。四公子无法理解这种两千年后也难得有人理解的思路,便问同一个人的梦是不是同一个空间,许黻说不得而知。四公子又问:“我的梦与我的死亡是一个空间吗?”许黻说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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