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赤裸的宫女从被子里钻出来跑了。胡亥欠欠身,想扶弄玉起来,无奈床太宽,他要是爬过来拉她,自己的光屁股就会脱颖而出。他在被子里催促:“姐姐快起来!有话慢慢商量!”弄玉不动弹,眼睛盯着诏书,胡亥拾起诏书假装认真看,他估计看一遍诏书的时间过去了,就抬起头叹息:“先帝糊涂!真糊涂!这种罪怎么能赐死!”
“何罪之有!”弄玉说,“自北逐匈奴以来,全无外患,何须进而前?士卒多秏,岂能说无功?治理旱情没有军队的功绩吗?上书直言,又怎能是诽谤?博士淳于越的言辞难道不比他更激烈吗?至于抱怨皇帝不立他为太子,更是无中生有,莫说是太子,即便皇子、皇子妃的名分被废黜我们也毫无怨言。”
“妄议先帝遗诏是不妥当的……”
“可这是怎样的遗诏啊!话里话外就是要弄死他!”
“是过分了点。可是先帝已经成仙,谁又能擅自更改遗诏呢?”
“秦国的君王,现在只有一个,就是嬴胡亥!”
“我无权更改遗诏。”
“这真是遗诏吗?”弄玉目光如炬。
“你什么意思?”
“先帝近来自称‘真人’,如何在诏书中出现‘朕’一词?”
胡亥把诏书抓起来重新看,果然,赵高留下了这个笔误。他看了又看,说:“姐姐不知道,秦国君王的遗诏,过去一向以‘寡人’自称,不论生前怎么称呼都是这样。先帝统一天下之初改称‘朕’,遗诏当然也以‘朕’自称了。”
“我相信先帝不喜欢扶苏,我也相信先帝不想立扶苏为太子,但我不相信他会对一个温吞吞劝谏过他几句的儿子下这么黑的手!”
“大概他想找个儿子陪陪他吧。”
“哼。我看是这句话要他的命:‘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有人就唯恐扶苏当了太子!”
胡亥不说话。
“现在不用担心这件事了,因为你已经是太子了。”
胡亥还是不说话。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只有占有我,才能消除对扶苏的恨吗?”
弄玉开始解衣带,就像武士决斗前去掉身上的累赘一样。胡亥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冷笑道:“别看我现在没穿裤子,我比有些穿裤子的人高贵。”
“我是爱过你的。”说出这句违心的话,弄玉的泪水滚滚而下。无论今天的付出有没有回报,可以肯定的是,一千次中也不可能给田鸢一次的东西,就要给这个有豹子嘴的人了。胡亥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矮胖的身躯在她眼里一闪而过,带着一团让她恶心的黑毛,她闭上眼睛准备忍受。但过了半天,胡亥也没来碰她。她睁开眼睛,发现胡亥面朝墙站着,双手抓着尿壶。
“别看我,”他说,“在别人面前我尿不出来。”
他把尿壶端到远处再憋。弄玉钻进他的被窝不看他,看着墙上的剑,期待着这次卖身能值一条生命。又过了半天,胡亥撒出尿的声音传来了。胡亥系好裤带来到床前,弄玉惊讶地看到他眼里泪汪汪的,手里拿着一张画—几年前胡亥让宫廷画师给她画的像。
“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尿出来的吗,我是看着这张画尿出来的。你不行,我在你面前尿不出来。”
他把弄玉的衣服抛上床,“你现在满脑子都是遗诏,对不对?好,说遗诏的事。遗诏已定,我无力回天,但你们可以隐身。”弄玉迷惑地看着他。“没听懂?我说隐身!你家里没有隐身糖浆了吧,但是没关系,我的一句话就是隐身糖浆。”弄玉看见,火光中那张黑豹子脸已经是普天下最美丽的了,“我派一位密使跟你走,他会把我的话带给那些使者、那些当兵的—无论你们干什么,他们都不许看见!然后你们隐身吧,给我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千万记住:永远不要让秦国人看见你们,隐姓埋名,跑出秦国,跑出秦国人的记忆,带着你们的孩子,带着你们所谓的爱,滚!”
“陛下!”弄玉光着身子跪在床上,“我们会永远隐身,像死了一样!”
隐身
她想在见到扶苏时骂句脏话来缓解一夜的折磨,她想说,把遗诏当个屁放掉,她想告诉他,他弟弟其实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她想对菲菲说,咱们去摘月亮,现在就去。她带着密使奔出咸阳。又是在夜里到达的。她撞开虚掩的大门,但是院里空无一人,好像隐身的不是她,而是那些士兵。她冲进内院,既不见人,也不见灯光,菲菲的床是空的,她一摸,席子上还有热气。玉箫还在那儿,反射着冰凉的月光。她点起灯,在枕头上看见了菲菲的几根头发,菲菲的小被子堆在旁边,小鞋不在床底下,就好像跟他爸爸去乘凉了。她到每一间屋找,在嫦娥和玉兔住过的屋,她在珊瑚床上摸了一手灰,在她和扶苏恩爱过的镜子屋,她在四面墙上看见自己的无数幻影。她在整个大院里找,一边找一边喊:“菲菲!”空旷的大院传来她的回音。回到卧室再找,地上没有血迹,赐剑无影无踪,她往怀里摸,那帛书也不在,也许是丢在胡亥的床上了。跟着她来的那一位,在院里打着哈欠,不像来下达隐身密令的密使,倒像是等着取一封邮件的信使。除了这个人,弄玉不知道跟谁说。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可能都搞错了吧,”密使和蔼得像只蜗牛,“没有什么遗诏。”
弄玉独自骑马冲了出去。一路上她不知多少次摔下马又回到马背上,她瞪着眼睛,看见一些游来游去的怪影和光斑,像她多年前在自己家族的墓地里看到的那样。赶回咸阳又是一个早晨,同样血红的早晨,同样黑色的废墟,同样闪着红光的铜人,同样摇摇欲坠的宫殿,这使她感到刚才只是在这里打了个盹,其实还没有见到胡亥。她就打起精神往胡亥的寝宫走去,那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身边了。她看到了胡亥的灯光,还记得昨天梦里这屋里有她一幅像,她想起确实有一幅像被她送给了胡亥,还想起宫廷画师在一枚铜钱上画世界地图,她想起许愿人扔的铜钱像花瓣一样漂在水银的井中,想起田鸢从炼丹房偷了一些水银回来和她洒在案上玩,她想起田鸢在食案上把一枚铜钱转给菲菲看,想起菲菲抱着比自己还大的布娃娃,昨晚上忘了晾干菲菲的头发就抱他上床了……这些事情在她回光返照的记忆中特别清晰。她听见胡亥在痛骂赵高,骂他良心长在鸡巴里被阉掉了,骂他没有鸡巴也想当皇帝,她走到这里忽然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她觉得应该回去看看菲菲有没有感冒,但既然走到这里了,她觉得就该进去。她推开门看见胡亥和赵高面前摆着两个盘子,盛着一大一小两个长着黑须的白瓜,他们好像正要吃瓜。仔细看,那两个瓜是雕过的,小的像菲菲,大的像扶苏,弄玉无法相信这是洗干净的两颗人头,使她发狂的是他们竟然用这么逼真的道具来对她的亲人施巫蛊之术,于是她抽出墙上的剑砍他们。当侍卫冲进来把她按得动弹不了时,她长嗥起来,这母狼般的嗥叫撕碎了她的悲痛、绝望和记忆。然后她发现自己住在一间有白白的墙、有箫的屋子里,菲菲的小被子铺在床上,枕头上有菲菲的头发,于是她相信这确实就是自己的家。但是菲菲的小鞋不在床底下,她觉得菲菲跟爸爸去乘凉了,就到门口望。那只是一个露台,高高的栏杆挡住了她,并且把露台边的楼梯都封死了,她往下看才知道,世界上没有人比她住得更高,浮云下面是绿浪涛涛的丛林和尿渍般的大地,还有一些黑线穿插其中。每天有人爬上来,隔着栏杆给她送水送饭,那都是凉的,那个人说他爬的阶梯比她当公主时要爬的一千级还多好几倍呢,但她记不得自己当过什么公主。一个豹子脸、金牙的矮子爬上来了,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对她哭,简直莫名其妙。还好,从这个人嘴里她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通天塔。这个人又说她有病,只有住在通天塔的最高一层,才能招来叼着灵芝的仙鹤治好她的病,病好后就把她接走。这话她不爱听,这本来就是她的家,生不生病跟这有什么关系。她说她很喜欢自己的家,她问这个人有没有看见她的丈夫孩子,这个人又哭了,她不明白,就算没见到她的丈夫孩子,又有什么好哭的。又有一天,送饭的是一个脂粉涂得像假人一样的女人,自称嫦娥,她不记得有一个叫嫦娥的熟人,还是问她:看见我的丈夫孩子了吗?这个女人要中用些,第二天踏着几千级台阶又上来了,抱来了菲菲,然后踏着几千级台阶又下去。再也没有看见她。弄玉给菲菲洗了个澡,奇怪的是菲菲好几天都干不了,攥一攥还往下滴水。她还是全心全意把他抚养大,教他识字,给他吹箫,抱他到露台上看月亮。那月亮稍微高了些,他们都够不着,她就向孩子许诺,等爸爸回来,叫他来摘。
二十五·车裂
毒酒
蒙恬被关在死牢里,他得到的遗诏是:“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使者催他把毒酒喝下去,他坚持要复请,于是使者替他复请去了。一天半夜,狱卒都睡着的时候,来了另一个使者,只字不提复请之事,却问:“将军还认识我吗?”蒙恬觉得这张松鼠脸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