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鸢抱着菲菲去逛街,菲菲盯上什么,他就买什么,回来时他常常一手抱着菲菲,另一手搂着一大堆玩具,菲菲则一只手摇晃着新玩具,另一只手像小时候那样不由自主跟着动。弄玉劝田鸢别把孩子惯坏了,这孩子本来不会闹着要这要那,只要告诉他:“这是人家的东西。”他就不会打它的主意。如果他不是个有自制力的孩子,那就得把一条街一条街的好东西搬回家来,将来他长大了,整个国家也不一定能满足他的欲望。
弄玉热心向田鸢传授育儿经验,她觉得这对他和其姝有用。她说,孩子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半夜喝牛奶。他不饿,只是对牛奶上瘾,灌一通,咳嗽一下又全吐出来,姥爷姥姥被他累得够呛,跟他讲道理:“喝多了吐吐。”也没用。弄玉来了,下了狠招:“喝!妈妈一个人爬通天塔去!”这下菲菲老实了,瞪着大眼睛劝自己:“回家跟爸爸喝。”或者:“到月亮上喝。”有那么一些难以实现的愿望,被他寄托在更渺茫的愿望上,他就安心了。他也会放纵自己,大家掌握了一个规律:只要他在一间屋里半天不吭声,就一定在偷偷摸摸干点什么,大人冲进去,果真,那个一直被说成是装着大耗子的抽屉拉开着,菲菲嘴里嚼巴着,说:“宝也不吃两个奶条,吃多了吐吐!”有时他站在厨房的灶台上,橱柜门拉开着,他像小熊一样舔着嘴,还摇着手说:“蜂蜜也不能吃多多,吃多了吐吐!”大家知道他正在忏悔,他的忏悔比他的自律还好笑,因为这时候他的表情尤其庄重,眼睛瞪得溜圆。香肠、奶条、卤蛋、蜂蜜……这些好东西都会引起他忏悔。他没事跑到大人面前,高举着小袋子,瞪着眼睛噘着小嘴说:“大卤蛋也不能吃多多。”大家就知道,好几个卤蛋已经化在他肚里了。那么他就不好好吃饭了,他歪着脑袋,斜靠在墙上,整个一个家有余粮的爷,求他坐直了好好吃,他又成了祖宗,弄玉和田鸢就合谋了这样的诡计:弄玉把菲菲的碗递给田鸢,“宝不吃,鸢舅舅吃!”田鸢就假装吃,把自己塑造成一条黄狼,这时菲菲会勇猛地扑过来夺自己的碗,这招屡试屡灵,试完以后田鸢和弄玉会心地一笑。说到孩子哭闹,弄玉说吹箫对她的孩子很管用,“你笑什么?啊对了,你不知道我会吹箫。我还吹得不错呢。有空带其姝到肤施来玩,我吹给你们听。其姝会吗?不会我教她。”田鸢没问她是不是住在蒙恬的官邸里,也不想带其姝去听她吹箫。这是此生中最后一次见面吗?他不知道。他就要回到遥远的故乡了。无论如何在今后的日子里,呼之欲出的已不是她做姑娘时的声音,而是今天这个成熟少妇的声音。
卤蛋吃多了,菲菲闹便秘,只有蜂蜜治得好,这下不光对他开放了蜂蜜抽屉,而且田鸢捧着一罐兑水的蜂蜜求他喝。他坐在便盆上憋,攥着小拳头使暗劲,脸憋得通红,用小羊羔的眼睛向鸢舅舅寻求力量,可大便还是下不来。他对便盆产生了恐惧,后来见到便盆就跑开。田鸢用奶片劝诱他坐在便盆上,好言好语让他明白:做小孩子的最高境界是乖,拉屎又是乖的最高境界,达到这个境界就有奶片吃。菲菲拉出来那天晚上,田鸢把奶片给他,然后端着屎盆子楼上楼下跑,满院跑,喊着:“拉啦!拉啦!”就像宫廷里伺候小王子的宦官一样,他撞到了脸如冰霜的如意。后来菲菲把拉屎当成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成就了,一天拉上五次来博得大家的赞赏,他凛然不可侵犯地坐在便盆上,半个屁股陷在盆里,另外半个屁股和大腿组成可笑的直角,田鸢忍不住抚摸他,他还用小手推开田鸢:“走开,我臭。”他跟大家讲条件:“宝拉出巴巴,给宝奶片、香肠、大卤蛋……”得到承诺后,他在盆里留下一小坨成果让大家鉴赏,田鸢差不多把脸扣在了便盆上:“啊!一截香蕉!”“啊!一个小柿子!”“啊!一颗羊粪蛋!”菲菲撅起屁股,理直气壮地命令:“擦屁屁!”田鸢就跑去找擦屎的木片。这个小动物拉完屎是干净的,但田鸢还是象征性地给他擦擦。弄玉看出他真的乐此不彼,就不跟他抢着干,只问香蕉是什么。百里桑和其姝齐声回答:“冬天不下雪的地方就有香蕉!”菲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喊“擦屁屁”,田鸢隔着院子听见这召唤,也会义不容辞地跑出来找厕筹,等他扑到菲菲面前的时候,菲菲四肢着地,绕着便盆爬着,屁股撅得比天高,百里桑管这叫“猕猴舞”,他在丛林里见过一个原始部落打胜仗后跳这种舞庆功。
田鸢和菲菲是这样投缘,以至于除了弄玉以外,他是唯一可以在中午把菲菲哄睡着的人,菲菲喜欢枕他的大巴掌,他就把手放在菲菲后脑勺下,任凭菲菲呢呢喃喃、翻来覆去,那只手一动不动。有他在,弄玉得以睡个香甜的午觉。菲菲睡熟以后,他把手慢慢抽出来,手背上深深地留下了席子的印痕。他翻箱倒柜给菲菲找玩具,废织机梭子、小香炉、空香粉盒子、皮影、坏沙漏、如意量过孔雀肚子的皮尺、双头人放飞过的纱笼、百里冬的围棋子、从炼丹房带回来的红公鸡毛、过时的符籍、卢生留下的黑帽子、不知哪来的一只玉瓜……最后他掏出一把木片,仔细一看,那是“不死草”在心灵瘟疫期间作的疫情汇报,写着田雨盯桑夫人眼睛时病情加重、三名厨子不敢同时下厨房、百里冬在场院里坦白自己的出身、某些人进入了同一个梦、病情的严重程度与爱成正比……不知何时全家人都进来了,百里桑拍拍围裙捡起那些木片,弄玉也凑过来瞧,百里冬的锄头脚踩扁了卢生的黑帽子,容氏找到了磨青春膏的小磨子,其姝也来了,她以为这儿正在抓耗子。几个青梅竹马的伙伴互相盯着不出声,其姝不知道他们在怀念心灵瘟疫,她摇摇头出去干活了,她的活到天黑也干不完。
也就在这几天,青春膏配出来了。百里桑在姐姐的屋子里鼓捣它,因为那儿有梳妆台。宽敞的台面上摆着一排瓷瓶和瓦罐,发出花香和药香,他按照母亲说的,每瓶取点药粉堆在一起,再加上白铅粉,再往里掺水—今年春天从桃花瓣、杏花瓣上搜集的露水。他把这堆粉调成糊状,往脸上抹。其姝像猫一样溜到他身后时,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抹着。其姝用小指头蘸了一点糊糊,放在鼻孔下嗅,又往嘴边送,好像还要尝一口,百里桑猛然转身捉住她的手指头:“有毒!”其姝说:“你一个大男人化什么妆呀?”百里桑心虚地说:“是……是药。我脸上痒痒。”他抓起一块布,擦她的手指头,她挣开他,自己擦干净了。百里桑笑起来,他脸上白一块灰一块,笑起来像鬼一样,说其姝:“你的手指头真凉。”其姝走了。第二天早晨,她那根手指头前面变白了,而百里桑整个脸焕然一新,还穿着崭新的葛布礼服,硬硬的领子顶着他的腮帮子,那身衣服笔挺得让人同情。其姝凑过去一看,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的脖子,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黑的,有一圈明显的分界线。“哪儿来的熊猫啊!”其姝大笑,“你还是把全身都抹一遍吧!”百里桑也只好这么做了。他再一次调出来的青春膏,像大年三十中午和的一团面。于是他全身都白了。
其姝在北边的树林里找到田鸢,田鸢正在骗菲菲说旁边是一棵痒痒树,一挠就会动弹,菲菲挠树,他悄悄摇树干。其姝问:“你说我要是白一点,好看吗?”田鸢愣了一下,明白了:“哦,很快又会晒黑的。”其姝说:“不会的!百里桑说,抹了那种药,就像天生的白一样!”田鸢说:“哦,抹吧。”其姝摇着他的胳膊问:“别哦哦的,我到底是白一点好看,还是现在这样好看嘛?”田鸢说:“白一点有什么不好呢。”其姝就兴冲冲地跑回去,把百里桑剩下的青春膏端到自己屋里,往身上抹。她一边抹一边想:“哼,过去你求我化妆,我还不肯呢。”那时她差点把田鸢买的青春膏送给莲儿,那时她觉得只有莲儿那样的尤物才配打扮自己。她抹完了,赤裸裸地坐在镜子前,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小黑脸、小黑胸,又把胳膊举起来仔细看,但是药膏的魔力没那么快。她穿上衣服出去干了会儿活,吃晚饭,又跑回来照镜子,还是看不见什么变化。天黑了,她也不想再出去干活,也不点灯,就在床上躺着,今晚专门等待药效发作。皮肤上凉丝丝的,是有东西渗进去。她睡不着就把枕头夹在大腿间,朦胧中她想:“他很久没有对我好过了。”半夜里她又点灯照了一回镜子,也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怎么的,还是没变白。大早晨,她将信将疑地走到镜子前,惊呆了。镜子里不是自己,而是弄玉。
她想驱散这幻觉,揉揉眼睛,可看见的还是弄玉。她不敢再看,把头埋在梳妆台上,脑子里一团糟,“怎么能像她呢?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一夜间变黑的药膏?”现在她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弄玉,她一变白就好像在效仿人家的长相似的。但是没多久,她悟出来了,这并非一个巧合,而是一个藏在她心里已久的谜团解开了—田鸢为什么一见面就爱上她,为什么她其貌不扬田鸢还那么痴心地爱她,为什么认识她以后,他就不再和别的女人交往—她以为这叫一见钟情,她已经被这样的爱感动了,她问他为什么爱,他从来就说不出口,她以为他木讷,如今,她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