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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 [精校出版] (夏芒)


  其姝专门织布,百里桑、田鸢和弄玉抽芯,两位老人煮藤条、沤藤条,没活干时就出神地看纺车骨碌碌转、雪白的葛布一匹匹变出来。这种布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凉快,又吸汗,又轻,又结实,手感还很好,姑娘穿上它,更喜欢照镜子,小伙子穿上它,更容易被姑娘抱。百里桑把第一批葛布拿到城里,先给自己家的人做衣服,那家裁缝铺立刻向他们订购更多的葛布,然后其他裁缝铺、绸缎庄也慕名而来,邻居们也来买,把他们忙得喘不上气来。有一天来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商人,驾着一辆大车,把院里的葛布统统拉走了,留下一袋金子。他们打开袋子,看见个布条,那个人已经驾车走远了。布条上写着:“你和姓嬴的那小子,哪儿也别去,在这儿等着!”
  其姝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在自己和田鸢私奔的路上,哥哥的探子藏在哪些树、哪些房子或哪一股黄沙后面。然后从定边到上郡的绸缎庄主纷至沓来,一看见孔雀就热泪盈眶,然后要葛布,断了货他们就在门口铺上被褥日日夜夜守候着。原来,他们收到了贺兰山“独狼”的帖子—要是在他们的店铺里看不见养凤凰的人家做的葛布,就找他们借钱。土匪来借钱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土匪会借多大数目,他们也听说过,一般不会比冤大头的家产少。他们猜不透土匪和凤凰有什么关系,土匪到底在演什么童话,但也只好去找凤凰,他们打听得好辛苦好辛苦,终于在泾水岸边这户人家找到了凤凰,于是“凤凰作坊”就叫开了。百里冬没法告诉田雨要还二百斤黄金也别用这种方式啊,把那么多人吓着不说,他们也累坏了,只好雇人来做葛布了。他们以为很快会把子午岭糟蹋光,谁知一片山坡刚刚被砍秃,周围的葛藤又疯魔般地填上它,这简直没天理,难道“独狼”的巢穴里竟然有巫师对植物施心灵巫术不成?

青春膏
  菲菲经常追着孔雀在织机间跑来跑去,像一团白色的球跟着一团绿色的球滚,后面那团肉球还呼哧带喘的。织女们经常被孔雀圆鼓鼓的肚子撞一下,然后看见一只小巴掌拍在织机架子上,惹得她们大笑不已。菲菲现在特别想把孔雀毛揪下来玩,孔雀现在特别怕他,好像又回到了嫁给大鹅的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它不明白大鹅的喙子怎么长在了小主人的爪爪上。田鸢顺手拉住孔雀让他来摸:“只许摸,不许拔,啊?要不然小姨会生气的。”菲菲嘟噜着嘴,谨慎地把孔雀毛一层层翻开来研究。孔雀的嘴巴一张一合,小脑袋大惑不解地摇摆着。但菲菲还是趁人不注意揪下了一根尾翎,捏着它睡觉。第二天早晨大家起床,破天荒地看见如意在院里站着,抱着孔雀,头顶有几只蜜蜂嗡嗡转。她把孔雀抱到菲菲面前,翻开孔雀尾巴,给他看孔雀屁股尖上的一个红点:“揪吧,揪下毛来,孔雀就找不到你妈了!”
  菲菲张开水汪汪的小嘴哭起来,因为妈妈去爬通天塔的时候,他只能靠孔雀去找妈妈。他哭得这么悔恨,姥爷掏出香肠也劝不住。田鸢跑到楼上把那根孔雀毛拿下来,接在孔雀屁股上,蹲在孔雀后面说:“我是大孔雀,我是大孔雀,我的毛没被揪掉,我还可以找到菲菲的妈妈!”菲菲就破涕为笑,还啃起了香肠。弄玉偷偷瞅田鸢,觉得他很快乐,甚至是院里最快乐的一个人,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吃饭时说起扶苏也不用避开田鸢了,扶苏已经来了两封信求她带孩子回去,她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每天早晨,她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大声招呼田鸢来洗脸:“快来,其姝都洗过了。”又问:“热吗?兑点凉水。”田鸢用热毛巾捂住绝望的眼睛。没人注意到百里桑是怎么洗脸的,他对待自己的脸皮像对待生牛皮一样凶狠,他没法搓掉脸上的黑,就求容氏把那种膏—那种一夜间让人变白的青春膏—配出来。
  田鸢和弄玉玩葛布玩腻了,就剩下其姝和百里桑领着雇工们从早忙到晚。其姝不仅想在跟田鸢去海边之前为他“家里人”重振家业出把力,自己也被这重复简单的劳动迷住了,她把帕子泡在水盆里,时不时捞出来擦把脸,身上又有劲了。难能可贵的是小少爷百里桑也这样任劳任怨,他自己说,早在戴白鹿皮弁那天,他就发誓要做一个责任感比耕牛还强的人。弄玉揭发他不久前还游手好闲,其姝都不信。没人把马戏团幻术的事告诉其姝,但百里桑向其姝坦白,他小时候和现在截然不同,一颗小脑袋像山芋,一对小耗子眼睛又冷漠又怯懦,一张嘟噜嘴又像刚刚啃过一只猪蹄子。其姝怎么也不相信山芋、耗子、猪蹄子就是眼前这张英俊的黑脸的过去,百里桑说直到二十一岁他才开始发育。其姝问:“你妈那么漂亮,能生下一颗山芋?”百里桑小声说:“可她不是我亲妈呀。”他讲了大地震以前的事情。但他从来不打听其姝的来历,其姝不想说的事,他恰好没有好奇心。这使其姝自在。其姝认识的很多人,包括风流倜傥的西门,也免不了这样的开场白—你家乡在哪里呀,你咋来这儿的呀……就连田鸢也问过她:你哥哥是干什么的。但是百里桑聊天不靠这个。世界的事早就把他的话匣子装满了。
  他说有一个地方的人寄信不像我们这儿用木鱼和尺牍,他们寄信前把奴隶的脑袋剃光,把信写在那上面,等奴隶头发长出来,他们把奴隶寄出去,收到信的人又把那个奴隶剃成秃瓢,好写回信。他说有一种比脑袋还大的蒲公英生长在遥远的西方,它开花的时候会朝着太阳摇头,花蔫的时候它沉甸甸的脑袋害臊地耷拉下来,这时候它结出了可以吃的籽,为了让它多结籽、结出粒大饱满的籽,那儿的农夫农妇喜欢在地里交合,他们觉得植物需要学习……其姝就问他谈过恋爱吗,他说谈过,其姝追问下去,他就把那个女孩说得像诗一样,什么肤如凝脂啦,面如蟠桃啦,一听就是想象的。其姝问他现在有没有意中人,他说没有,其姝问他想要什么样的,他犹豫一下,说:“找个柴火妞呗。”
  “哦,你又不喜欢丰满的了?”
  “谁说我喜欢丰满的了?”
  “你说的呀,你刚才形容的,不就是个胖妞吗?”
  “不会吧,我没事给自己找一袋大米抱?”
  “那也比抱一捆柴火强啊。”
  “一袋大米抱不住,一捆柴火嘛,我一把就可以搂住。”
  说到这里,他用眼神搂住其姝的腰,其姝脸上一热。他又问:“你常照镜子吗?”其姝警惕起来:“问这干吗?”“你抹青春膏吗?”“我不照镜子,不抹青春膏,我从不关心自己的长相!”“你保养得不错。”“我只有骨头。”“你有骨子里的女人味。”“别肉麻啊。”“其实你女人味很足。”“你再啰唆!”“女扮男装都不像,皮太嫩,嗓音又那么柔美,织布的动作又那么俏……”其姝气呼呼地走开,又偷着乐。她躲在屋里,把“酒后无德”的布条从枕头下取出来看,又惆怅起来:“你怎么就不会对我说点甜言蜜语呢,哄你姐姐的孩子倒那么会哄。”她听见院里的说笑声,又打开门,田鸢正抱着菲菲,弄玉站在旁边,眼睛乐得像菊花瓣似的,姥姥和姥爷在听田鸢说刚才带菲菲去拜见花母牛的事,那头牛一直下奶给菲菲吃,可以说有养育之恩,菲菲第一次见到它,眼睛瞪得溜圆,田鸢指着牛说:“这也是妈妈,叫妈妈!”菲菲居然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把田鸢他们乐坏了。
  其姝又回到织机前,这儿离不开她。百里桑从奶牛说到北房,他说刚搬进来那天他住在北房里,一宿没睡着,墙上咕咚咕咚、吧唧吧唧响,他以为一群哑巴在开通宵宴会,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隔壁就是牛棚。他聪明地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尽管他绕着世界跑了四周半,说起话来却还是当初那个搞孔雀传书的疯疯癫癫的隐身人。其姝不知道他会想起些什么,说些什么。有一天他突然问:“哎,你晚上怕声音吗?”“问这干吗。”“比如刮风、门窗响、瓦片掉下来。”“你在说什么呀。”“我嘴笨。”“你嘴才不笨呢。”“我随便问问。”“干吗想起问这个?”“昨天晚上我在想这个,我在想,那只猫跳到你房顶上会不会吓你一跳?”
  自迁到咸阳以来,百里冬家没有比这更热闹的时候了。干活的干活,耍贫嘴的耍贫嘴,逗孩子的逗孩子,葛布一排排晾着,织机、水盆、葛藤、葛丝堆了一院子,天井里晾着一片白花,那是做青春膏用的,百里冬这个小老头红光满面地坐在中间,仿佛花瓣的气息先让他恢复了青春。那母子俩绕着织机捉迷藏,菲菲发现妈妈,就张开翅膀扑过去,妈妈也张开翅膀扑过来,来一个激情会合,菲菲乐得像只小鸭子,但有时他突然沉下小脸说:“妈妈不爬通天塔。”想到这儿,他还要和妈妈拉钩发誓,说定后才表情庄严地走开。弄玉累了,他一般跟鸢舅舅玩,因为姥姥正忙着配青春膏,姥爷一天只走动一次,除了姥姥,谁都知道他去弄玉藏香肠的地方偷香肠,他回来坐在天井里,会长时间陷入谁也猜不透的悠远思绪,直到菲菲来找他要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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