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死神也不能夺走你的幻影,就像死神没有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一样。”
啊,母亲,很久没有梦见她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幻影,在他的梦中那么清晰!而且比生前更完美,在他的梦中,她有了健全的双腿!他忽然想到,在海边的故乡,那个八月都会下大雪、大海都会结冰、什么神奇事情都会发生的地方,他会不会发现母亲还活着?
他想回故乡了,至少可以和养母重聚,“她好歹拖着我走了五十里雪地啊!”他甚至想见到那个木匠,那个不知道大名叫啥、却把他的种子播在母亲腹中的人,也许母亲就在他的身边!这时他躺在空中城的残垣断壁之间,他是直接从匈奴人挖的洞钻进来的。“天很黑,星星很多,我就在这里留一夜吧,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青春,弄玉,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他深深地吸一口夜风,把黄河的腥气和遥远的鄂尔多斯高原的野草味吸了一肚子,很快沉入了梦乡。城堡变成了海岛,母亲健步走过来,像所有的梦里一样会走路,又像心灵瘟疫中那样年轻美丽—在桑夫人的心灵图像中,母亲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是荷塘游船上的一个少女。是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弄玉是她的替身,在梦里,田鸢很清楚这一点。母亲说:你为何不把给过云公主的给我?田鸢傻了,给弄玉的怎么能给母亲呢。母亲笑着摇头,海面上的霞光让田鸢恍然大悟—母亲最憧憬的就是飞啊!于是他背起母亲,轻轻一蹬腿,上了天,五彩祥云伴随着他们,下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在母亲的欢声笑语中,他们飞向一片火海。田鸢惊醒了,蓝色的大海变成了黑乎乎的草原,彩云变成了星星,高空的风凉飕飕地吹在脸上,是真实的,田鸢难以置信:他已经飞上了夜空!这不是梦!这是在空中城的夜空中飞翔!
二十三·遗诏
生吃眼珠的人
那年春天,从南方来了一支拉药材的车队,穿过强盗出没的荒原来到了贺兰山麓,住进了卖人肉包子的客栈。独臂人和独眼龙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吃了一些人肉包子,缓过劲来,然后把药材卸在这儿,驾着空车上山。说是空车,仍然很重,吊桥都快压断了。直到开进匪巢,他们才劈开车厢,武器从秘密夹层里咣当咣当泄出来。领队的小个子瘦骨伶仃的,指挥壮汉们搬完武器后,稍稍坐了一会儿就下山去了。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论精神头,谁也比不过他。上次官军来围剿,连着五天不合眼的只有他,愣是用一块画满方格子的木板,把黑色白色的小石子儿摆来摆去驱赶睡意,顺便指挥了战斗。田雨是这里的大王,绰号叫“独狼”,现在下山办事一个随从也不带,有些事只有他自己能办,他也喜欢独来独往地办这些事。
没有人像田雨这样,心甘情愿落草为寇。土匪们,包括那些头目,都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一步的,他们或有重案在身,或从监狱、流放地潜逃出来,或者生活没有着落。而田雨上山之前是将军府的食客,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有独眼龙知道田雨的心思,他帮田雨讨还过许多血债,包括东郭先生那一笔。
田雨自己杀过人吗?当初入伙时他还不是头儿,按规矩要带着命案来,没有就造一个,他就撕了一个肉票。那是一个十二岁的地主少爷,他咬紧牙把尖刀捅进那又白又净的少年的心窝时,被人家突然暴凸出来的眼睛吓得一趔趄,他觉得人家临死前在记住他的模样,就在挖心后又吃了那个人的眼球。匪徒们没想到这书生能这么狠,对他有了一分敬意。
最后那九分敬意是他用头脑换来的。他靠小时候熟读兵书,带土匪打了不少胜仗。他能说出大家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咱们这里易守难攻、易退难进,只要控制隘口、要道,就不怕官兵来追。”大家也有这种感觉,但只能说:“等他们来,操他姥姥的!”他有一句话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杀一个人,你过野狼的日子;杀一千人,你堂堂正正住大宅院;杀一万人,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杀十万人,你上金銮殿与王同饮;杀百万人,你自己就坐在皇帝宝座上。”没有一个土匪愿意永远当土匪,所以大家很赞同这样的想法。
但是当时那个大当家的不以为然:“你用嘴巴杀一百万人,倒轻巧!”他也不想当土匪,他希望被朝廷收编,混个都尉什么的当当。这事在别的绺子发生过,当头儿的确实当上了官,但喽啰们没多久就后悔了,不是发去戍边,就是老毛病改不了又犯事,再逮住就判重刑,还不如留在山上当土匪呢。田雨给喽啰们强调了后一条。大当家的强迫大家招安时,独眼龙等跟他有过节的(那只眼是被大当家的挖掉的,因为酒醉后对压寨夫人多看了几眼)就杀了大当家的,扶田雨坐头一把交椅。
就在这把交椅压着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二百斤黄金。这是当初百里冬赎儿子带来的,田雨用它到南方买了兵器。用夹层车运兵器,本来不算复杂,但弟兄们在这件事上服透了他:“弄批文,过几十个关梁,十几车真家伙运过来,多他娘麻烦的事!咱动不了这脑子。”独眼龙说:“你拿去杀人得了,动什么脑子!”就带着这十几车兵器,他们要踏上杀一百万人的征程了,北部、东部的农民和土匪将和他们接应,也许还有叛军,他们一起杀到咸阳去抢大户,到了那儿谁做皇帝,再说吧。
田雨把武器安顿好后,外出打听皇帝的行踪。最新的消息是,皇帝走到了齐、赵交界地带,雁门郡守正做迎接御驾的准备。由此推测,皇帝回京的路线应该和五年前一样,在北部边疆绕一圈,经过鄂尔多斯高原回咸阳。杀皇帝只是一个开头,这以后,蒙恬大军进京,扶扶苏为皇帝,断绝胡亥继位的可能,方能救民众于水火。“独狼”与蒙恬、扶苏是什么关系,大家略知一二,但更重要的是他少年老成处乱不惊让大家觉得堪可委以重任,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生吃了多少眼珠,无论笼络了多少人心,这一切仅仅酝酿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大玩笑。动用一千人刺杀皇帝,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但在这之后,扶苏是先进咸阳继位还是先替他爹报仇、六国余孽会不会趁乱而起、秦国会四分五裂还是更加强大……这些,他都没有把握。他只想把浸渍着自己泪水的土地翻个底朝天。
这一切都瞒着桑夫人。早在打匈奴那年,桑夫人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了,问他过得怎么样,无非听到一句话:“下棋呗,还能怎么样。”实际上不光是现在,从田雨生下来开始,桑夫人就没有知道过他在想什么。最让桑夫人寒心的是,他从来不提自己过世的爹娘,龙卷风那年他八岁了,按说该有记性了,桑夫人有时候简直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真正的田雨,说不定从公鸡说人话的那天,他就换了魂。她不知道田雨差点在咸阳买一套房子娶那个下棋的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田雨在她家过了一个年就再也不提起他们,更不知道田雨怀里有一个小木盒装着那姑娘的一缕冰凉的头发。田雨到海边看她的时候,她还劝田雨用下棋挣的钱娶一房媳妇,田雨面如僵尸地说:“我不成亲。”桑夫人想不通,难道给人家当食客就不娶媳妇吗?她想到田雨的免役期限快到了,又问将军能不能让他再免下去,田雨只能捏造一个活得很简单的自己来骗她,以便城堡里的招魂曲没有白唱。他的真话,现在只对小木盒说。
他陷入的是比小时候更深、更不可救药的孤独。在贺兰山,他与千人同醉,无异于孑然一身;在养母身边,他睡觉也不踏实,唯恐说梦话说漏了嘴。他也没有兴趣问问四公子千年预言是怎么来的,当年正是四公子把刻着千年预言的乌龟壳塞到了找孔雀的人怀里,而田雨在书库里看到了它,发现自己生活在最后两句话之中。四公子已经不过问政治,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养鸟读书,胖得国泰民安,田雨跟他没什么话说。田雨每次到海边看桑夫人,待不了两天就要走,但为了不让她自己跑到咸阳来,他每隔半年又非得去一趟。他不怕夜里萦绕在身边的那些冤魂,只怕活人。在东郭先生家,他不是这样的,他真心实意想见到他们、想说话、想笑,他被孩子们逗得开怀大笑,跟芮儿打趣,一起编写《东郭让子谱》,把这当成一生的理想,他开开心心地上房补漏、挑水劈柴,心甘情愿做一个小老百姓,他原以为就这么过一辈子了,他以为自己是个健康、快乐、与人为善的年轻人,那个时候的他就是这样,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冥想中他慢慢回到咸阳。透过路边那些安宁人家的黄土院墙,他看见一位老人沉入梦乡,他的鲢鱼胡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伴着呼噜声微微颤动,一个和颜悦色的妇女走进厨房,她每天准备三十人的饭菜,此时他迷恋幻影的程度与田鸢不相上下,他还看见一个气定神闲的姑娘对着镜子剪头发,把手伸进梳妆台的抽屉里……这些幻影一闪而过。现在他知道,东郭先生一家是世上仅有的不使他孤独的人。他终生懊悔的是赶往断头台时没有为他们祈祷,当时他还不能肯定他们在断头台上,又深深地爱他们,完全具备通过冥想改变历史的条件,而他竟然没有这么做。那一年他把桑夫人送到四公子家,听四公子说一个“小木匠”还活着,就想:生死之事未必有定论,难道你们也活着吗?于是他用迟来的祈祷为东郭先生一家求生。他没兴趣打听这个“小木匠”是何许人,也不关心为什么桑夫人一听这名字就老泪纵横,他不知道这个“小木匠”给桑夫人的暮年旅行带来了何等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