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缙问清妹妹没有失身,就弄来三只看起来可以吞掉黄鼬的大猫,扔到她屋里,让她没有理由不回去住。但是没有人拦着他们白天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周围的一切就渐渐远逝了,在楼台上看地图的王子远逝了,歪歪扭扭的人影远逝了,地上三只大猫和房顶一只小猫远逝了,山崖上的钟鼓远逝了,丹砂、活鱼、金银、铜器,还有许多流动的、光怪陆离的东西,纷纷远逝了。在人迹罕至的竹林里挂着一对秋千,同时荡起来的时候能够在空中相遇,他们就面对面荡秋千,相遇时恰好接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吻。直到秋后他们还去湖里玩,有田鸢在身边,她就不觉得冷,多年前弄玉跟他飞上夜空时就是这样,那时的爱是空中之爱,现在的爱是水中之爱。山雨欲来,他们也舍不得离开,田鸢的身子轻得像做梦,就走进湖里,果然,他没有沉下去,其姝惊讶万分地看他蜻蜓点水,看水面上映出的乌云和水上的舞者的倒影,又跟他一起踏着涟漪,绕着一片有千白只黑鸟的雾蒙蒙的沙丘滑行。他们在暴雨中搂抱着,看湖面被雨点打得暗淡无光,看提前来临的黑夜,其姝忽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吻过她的手了,这“酒后无德”是她难以忘怀的,田鸢就捧起她的手,重新从命运线吻到爱情线,吻每个手指头。他们在凄风苦雨中睡着了,田鸢梦见夕阳下的麦田,麦浪无边无际,剧烈地翻滚着,空中飞过一群群金色的野鸭子,他失魂落魄地走啊走,走进一片汪洋,身边的鱼儿发出五彩斑斓的微光,其中一条白色的鱼游过来变成了一个裸女,她的身体稚气未脱,她的面孔让田鸢欣喜若狂。醒来时他相信那是弄玉,他梦见了其姝的身躯,只是由于他没见过弄玉的裸体。
楚声
入冬后的一个大晴天,田鸢和其姝回来,看见平台上黄灿灿一片,一帮人站在边上指指点点。他们凑过去看,地上铺的都是负缙的地图,像晒兔子皮一样铺着,它们整整齐齐接起来,恰好接成一幅巨大的全国地图。那些人看见田鸢和其姝就不吭声了,其中有几个生人,目光灼灼地瞪着他们,田鸢看出这是一群荒原人,他们的脸像岩石一样,身上裹着乱糟糟的羊毛。最吸引他注意的是后面的一个小个子,不合身的狼皮袄拖到他膝盖上,高高的靴子又顶到膝盖上,他整个像一头穿靴子的狼,他正在专心致志看地图。田鸢凑过去弯腰看他的脸,他才抬起头,这张脸是那么熟悉,但田鸢记得它没这么糙,也许因为过去太嫩了,荒原上的风沙才变本加厉地糟践它,它黑一块紫一块,胡乱长着些黑瘢和硬皱纹,这样,他的眼睛就更亮了。田鸢认了半天,最后确信,这就是他的亲弟弟田雨。
“你来干吗?”
惊骇在田雨眼里一闪而过。然后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来找你呀。”
其姝回去喂猫,他们兄弟俩喝酒。田雨讲起咸阳城这两年发生的事,焚书、行刑台、万人坑、行走的山、刻在山崖上的世界地图、空中通道……田鸢听着听着,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在南方所见是一片风光旖旎、歌舞升平,就连焚烧阳具的大坑也成了蝴蝶泉。田雨说,这些事,一个人想看到,就能看到。说到扶苏被皇帝发往上郡,田雨收住了话头,他想起扶苏是田鸢的情敌。但田鸢殷切地盯着他:“说下去,弄玉怎么样了?”
他眼里没有一点妒忌和仇恨,只有对弄玉的关心,田雨就安慰他:弄玉的生活是安宁幸福的,她为扶苏生了一个儿子,两岁多了,他们娘俩和扶苏一起住在肤施,而嫦娥母女都留在咸阳宫。田鸢打断了他:“你说什么,嫦娥?”
“李斯的女儿呀,不是他正室吗?”
田鸢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明白弟弟的话。
“弄玉只是个—妾?”
田雨没想到这路人皆知的事实竟然瞒着最应该知道它的人,他看见了田鸢眼里的泪光。
“如果扶苏当了皇帝,他会立弄玉为皇后的。”他安慰哥哥。
田鸢闭着眼睛,把泪水挤回去,他想:弄玉,弄玉,你牺牲我得到的幸福,原来就是给人做妾!可我曾经想娶你做结发妻子!结发妻子!……他吸了吸鼻涕,问田雨:“就为当皇后,她嫁给了扶苏?”
听到这种话,田雨对哥哥便没有一点怜悯:“绝对不是。她开始根本不知道他是皇子,她真心爱他。”他毫不在意哥哥听到这句话的表情,比起他自己所忍受的,这太轻了,“不管他们要不要皇位,皇位终将属于他们,昏君死掉后,扶苏一定会继位……”
田鸢厉声打断他:“别扯这个了!你跑来干吗?”
“不是说过了吗,来看看你。”
“带着那帮强盗来?”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的朋友听见了会不高兴。”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儿!说,你到底跑来干吗?”
“你跟谁说话呢!”刹那间,田雨眼里像射出了刀子,“我的事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来管?”田鸢被他镇住了,田雨缓了缓口气,又说,“哥,你一年多不给娘写信,这不对,她很想你。”
“这一年,过得像一天。”田鸢垂下头说。
田雨又给了哥哥一些金子:“这些钱你先拿着,每年的地租我都替你收了,以后见面,我统统交给你。”第二天,他不见了,也没跟田鸢打招呼。他的朋友们多留了几日,最后把一些木箱装进轿子抬下山,田鸢看他们抬箱子使的劲就知道里面装着兵器。他不明白的是这种东西怎么混得过一路的关卡。想到弟弟那句话—“昏君死掉后,扶苏一定会继位”,他全明白了。但是弟弟的事情,确实从来没让他管过,喝隐身糖浆喝成公鸡也好,下棋下成国手也好,杀人杀到天庭里也好,全是他自作主张。
初春的一天,山崖上又高奏楚声,比任何一次都更宏大悲壮,负缙和那些没落贵族站在山崖上,其他人乌压压肃立在平台上,只有田鸢和其姝置身局外,他们在另一座山上偷看着。祭祀过后,乐器被推进山谷,发出最后的轰鸣。这座山就要空了,这些人都要跟负缙下山,但其姝不想去。第二天凌晨,她把一张条子搁到床上:趁你们还没打进咸阳,我得去逛逛。然后跟田鸢私奔了。
幻影的芬芳
她带走了七只竹螃蟹和写着七个“酒后无德”的条子,竹螃蟹挂在腰带上,布条封在一个猪尿脬里。也不知负缙的人拦截了多少船找他们,但他们在水底游着,游出了丹砂的世界。他们买了两匹马,买了几口袋干粮,翻越千里栈道,其间也有一些小村庄,让他们喝到热汤;也有一些强盗,被田鸢打得落荒而逃。他们眼看着春天来临,灰暗的世界浮起了嫩绿色、粉红色和白色的花云,他们在花丛中相拥而眠,只有神知道,与此同时弄玉和扶苏在北方的山路上干着同样的事。
翻过秦岭已是夏天,面对熟悉的黄土地,田鸢想起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往事—某一年跟养母出门带的金豆子是一百四十八粒,在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战争中他上交了三十六颗首级,很多事情发生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座城堡中,它的门前有黄河,孔雀笼前面有个井里出了一千五百年前的龟甲,弄玉的失语症是自己骗自己的病……在浮想联翩中他回到了皇帝所创造的世界中心,他又看到了上林苑的气象万千、咸阳宫的冲天瑞气、通天塔的魅影,他还看到更为壮观的阿房宫、空中通道、地图山,还有行刑台……是的,都像田雨说的那样。他找到了自己家,门上的锁已经锈死,田鸢不得不把它拔下来,看房的仆人不知去向,地上石板的缝隙里长出了荒草,带出干干的血迹,墙上也有发黑的血点,田鸢仔细看,认定那不是人血只是牲畜的血,他不明白弟弟在这儿胡折腾什么来着。
他们在咸阳逛了几天,又往北边去,他们并辔而行,经过土石山路、黄土梁、旧长城的残垣断壁,来到定边,这里的荒凉使其姝疲倦,她在客栈里睡觉,那只猫就在这时候追上了她。田鸢独自闯进鄂尔多斯高原,在十八岁孤身战斗过的草原上奔驰,在马上仰望天空,这是卢生第一次引导他飞行的天空,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做梦呢,他在贺兰山脚下盘桓,关押过卢生的岩洞日日夜夜敞开着,大铁门被人拆掉了,匈奴人的营地也荡然无存了,他也记不得自己拴过马的树在哪儿了。他狂奔了大半天又回到定边,一股梦游的力量把他往东北方拖去,拖到上郡。
无定河的风中弥漫着只有在梦中才能闻到的气息,他牵着马走,一尺一尺地靠近弄玉的温柔乡,他游荡在阳光灿烂、树影斑驳的街头巷尾,在黄土墙上、在黑乎乎的门洞里、在柿子树的剪影中、在枣树的光斑中、在一动不动的老人身上、在孤独的小摊上、在无穷无尽的道路深处,看见的全是弄玉。因此他走得不慌不忙和漫无目的,仿佛六月的骄阳永远不会坠落,仿佛客栈里的其姝永远不会醒来。唯一没有弄玉幻影的是夕阳中穿出的队伍,军官头上的羽毛让他想起雄心勃勃的田雨,他看见马队奔进一扇豪华的大门,他感到只有皇子和皇子妃的住处才会如此豪华,他怀疑那一家三口就在里面,他最亲爱的人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在她出其不意被田雨扶上皇后宝座之前。现在,田鸢百分之百地肯定了一个想法:弄玉,如果你真的为当皇后而嫁给扶苏的话,我丝毫也不怨恨你。这扇大门粗暴地闯到他面前,代表某种现实,却不足以驱赶弄玉的幻影,他骄傲地对卢生说:嘿,你的预言错了,我并没有在心里杀死她以便让自己活下去。他又质问不知在哪儿的田雨:你为理想不择手段,我为爱情沉沦一生,我们谁也管不着谁,当我呼唤我深爱的幻影时,你却在强盗窝子里茹毛饮血,当我爱着这里每一棵草的时候,你要为头上插鸡毛而弑君,不,我跟你无话可说。于是他对弄玉的幻影说:弄玉,弄玉,亲爱的弄玉,你在听吗?如果你的午睡还没有醒来,能听到我的问候吗?你别到门口来,我不想打搅你,我也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听听你呼唤孩子的声音,哪怕只是为了证实你真的在里面。假如能够听见的话,这是我唯一不会搞错的声音。这只是我记忆中的声音,你的嗓音还是那样吗?亲爱的,我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徘徊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虽然孤独,但是除了你的幻影,我不希望任何东西来打扰我。三年前那个秋天的孤独与今天是一样的,从那时起我满足于你的幻影。你确实留下了一些东西,比如一封永别信,但它怎能代替你呢,信上没有你的体温。你爱你的丈夫吗?正在和他做爱吗?请你抽空听听我的问候,从他怀里醒来时,请给我一个心灵瘟疫式的回答,你们的屋里很凉快吗?你可能很爱他,因此彻底忘记了我,这没关系,请容忍我继续爱你,请相信在爱过二百个女人之后,我仍然像过去一样爱你。我对你的爱,足以让世上的一切来分享,正是由于无法抚慰你,我才让她们分享本来属于你的东西,也只有从她们身上,我才能找到你的体温。亲爱的,在三年中,我连你的一根头发都见不到。我发誓,为了你,我好好地爱全世界的女人,为了你,我永远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