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鸢到弄玉闺房里去的时候,弄玉和田雨正在看书。田鸢可以听见他们心里的读书声,弟弟的声音很清楚:“……鸢乌丑,其飞也翔。鹰隼丑,其飞也翚……”弄玉的声音开始像滴水一样,忽然又响亮起来:“小弟弟,你可不可以小声点,吵死人了。”于是田雨的“凫雁丑,其足蹼……”就小声了。突然间,弄玉想起田鸢也是能听到别人心音的,就把书扔掉,跳下床来轰他走。他委屈地说:“他可以知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弄玉用心语说:“你管那么多呢!”她把田鸢推出去,闩上门,因为心里的声音像风一样,不能穿过任何空间障碍。
田鸢在院里看到有人打架。原来,有个人看着别人的老婆想:“小娘们,要是落在我手里……”正好小娘们的丈夫刚刚染上听见别人心里话的病,就一拳砸在他色眯眯的眼睛上。夫妻之间也不太平,一个女人晚上想情夫,正好她丈夫刚得那种病,就闹翻了。总之,怪病已经扩散到大人中间了。夫妻不敢同床共枕,好友互相躲避,陌生人相约睡在一起,但他们很快就成了熟人,就有了心灵对话,为了掩盖心灵,他们拼命用嘴聊天。
心灵图像
疫情的进一步发展是,连墙都不能隔音了。最初,这是在亲人、好友之间发生的,田鸢在场院里可以听见桑夫人在屋子里发出的心音:“别在大小姐门口晃悠,姑娘家有些心事不想让你听到。”其实田鸢现在隔着墙还听不到弄玉的心音,顶多是通过弟弟转接她的心。田雨敲她门时,田鸢在弟弟咕咚咕咚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杂音中勉强能听到她的读书声。他想不通,弟弟认识弄玉的时间还没有他长,凭什么隔着墙能听到弄玉的心音?他一遍一遍向墙内发心语:“你到底在读什么书呀?”没人理他。当他认定弄玉听不见时,心里话就更多了,“我们不能说说话吗?你和我弟弟说了那么多话,就不能搭理搭理我吗?”桑夫人又啰唆起来了:“傻孩子,你会吓着人家的。”田鸢让她别管,又对弄玉说:“你干吗躲着我?就因为我眼睛大?我保证以后在你面前把眼睛眯起来一点。你觉得我黑吗?我保证不再光着身子练武。你嫌我没读过多少书吗?可我知道秦穆公的女儿也叫‘弄玉’呀!你是不是有事不想告诉我?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弟弟,就是不能告诉我?我多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多么想知道那本书里那个喜欢采桑女的王子是什么样的,是不是黑的!”出乎意料,窗户打开了,一句心语飘了出来:“你最好别知道。”然后窗户又关上了。
“这就更不公平了,”田鸢想,“她能偷听到我,我却不能偷听到她!”
晚上,疫情在他屋里恶化了。当时桑夫人以为他睡着了,放开了乱想,田鸢听见她乱哄哄的心跳中掺杂着各种话音的碎片,有现在的她说的话、年轻时她说的话、若姜的话音,还有陌生男人的话音,甚至有心音中的心音—若姜生前的想法在多年后来到了桑夫人的心里。田鸢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要不要给桑姑娘找个婆家?”最可怕的是,桑夫人听见了若姜死后的声音。两年前,在满门抄斩的时候,若姜为了催他逃走,用铜烛台砸死了自己。在临死前,她让桑姑娘带田鸢去找田雨,这田鸢是知道的,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第二句话是死后说的,这话当时没人听见,但在两年后,它传到了他们耳边:“把小木匠的事告诉他。”
田鸢听见了桑夫人的辩解:“我告诉过他了,他不信……小木匠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又走了?你就不能跟你儿子说说话吗?……”随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回忆,“木鸢……芦苇地……牲口……”田鸢惊呆了,心里一点声也不敢出,随后的事情更让他心惊肉跳,他看见了桑夫人的心灵图像。
一开始是黑白的,渐渐染上了颜色,忽而又变成了黑白的,还像雨冲着一样模糊。他看见桑姑娘推着他母亲坐的轮椅在桥上走,她们都还是小姑娘,桑姑娘梳着千百条小辫,若姜的头发自然披散下来,露出半个脸。该怎样形容那张脸的美丽啊,要说弄玉的美是活色生香的、红扑扑的,若姜就是一个白色的精灵……她把一只木头鸟放飞,那鸟还会叫,那正是田鸢小时候玩过的,后来被田雨弄丢了……小木匠捡起木头鸟跑回来,把木头鸟给她……田鸢听见刻漏的嘀嗒声,看见小木匠把母亲从轮椅抱到床上……下一个画面模糊了,有两个人在屋檐下亲嘴,雨水从屋檐不断地淌下来……又看到了屋里,若姜正吃力地攀着窗格,想让自己坐在马桶上……小木匠和桑姑娘跪着擦一地的尿……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明媚的春天里,他们一起在郊外放木鸢,木鸢飞进了芦苇地……不知怎么,小木匠和若姜在床上打起来了,画面上一片麻点……画面又安静下来,若姜已经嫁到了将军府,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早晨,“不死草”来调查疫情了。他让田鸢、田雨和桑夫人心里说点什么,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再让他们心里想点什么,不是话,而是画面,结果他看不见,而这三个亲人互相能看见。“不死草”在随身带的木片上记下:亲人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他说这不算最厉害的,有些妈妈和儿子之间已经连画面都不需要了,儿子身上有点痒,妈妈就能感觉到。还有,好友之间心音清晰,交情不深的人之间心音模糊,陌生人之间根本没有心灵对话。综合这些症状,“不死草”看清了这场瘟疫的本质:发病的程度与爱成正比。
有什么药物能治疗爱呢?
终于,百里冬召集众人,宣布这里确实陷入了瘟疫,一场来历不明的、传染力极强的瘟疫,一场心灵瘟疫,它对身体毫无损害,却剥夺了人们的隐私。“其实,”这个小老头攥紧小拳头说,“把心灵中那些发霉的压仓货掏出来晒一晒,没什么大不了的。”立刻就有人问他:“你祖上真是百里奚吗?”百里冬愣了,他没想到人们会怀疑这个,连他自己也在多年的自我暗示中对此深信不疑了。现在,这个问题动摇了他的信心。
人们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的怀疑,人群嗡嗡起来。他展开胳膊,让大家安静,说:“我正打算说这事呢。”“你没打算说,”有人说,“我们刚才没听到你心里有这个打算。”“那就现在说。”
“你不用说,你只要诚心诚意地想。”
场院陷入了可怕的宁静。百里冬的心音结结巴巴地传来:“嗯……我出生在雁门,我家是从肤施迁过来的……我一直是把自己当成地地道道的赵国人,可……我的祖上是秦国人……五百年前秦国的大夫名叫‘百里奚’……”大家都听到了,其中夹杂着怀疑,怀疑的声音是轻轻的咳嗽声,无法克制。有人把响亮的声音抛到了他的咳嗽中:“算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进来了:“你们这群王—八—蛋!非要刨根问底吗?就算他不是一个贵族又怎么样?他给我们建了城堡,花钱养活我们,这还不够吗?”这句话激怒了百里冬,他心里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声:“奶奶的,老子就是一介草民!管他百里奚是我什么人,反正我出生在雁门半山腰上的草棚里,哪天可以带你们去看!我爹的坟还在山上呢!他是在盐湖捞盐的!我们家吃不起盐!只能捡盐湖边的石头熬汤喝!这么说你们满意了吧?”
说完这些,他自在多了,心里只剩下了喘息。后来人们又看见了他的心灵图像。他在学堂的窗前偷听,教书先生说五百年前有一个叫百里奚的人是秦国大夫。他在盐湖主人家当骑奴,让人踩着上马。他跟主人借书看。他成了赵国将军李牧的门客。他在宴席上顶撞了朝廷的使者,那人说:“轮不到你说话,矮脚鸡。”他就抽出破铁片一样的佩剑要求决斗。随后,人们感受到了一个书生与人械斗前的腿软,和满脑子的嗡鸣,还有正在被死神掏空的躯壳里的回音:“好了,好了,好了……”它伴着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和泡沫的咕嘟声。回忆忽然停止了,人们着急地问:“后来呢?”
“你们不都看见了吗,我还活着。”
“怎么救活的?”
“一个叫卢忠的医生把我救活的,我一直在找他。你们谁听说过这个人?”
没人吭声。
“他是燕国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卢敖。”
没人吭声。
“好了,我的底儿已经兜出来了。现在从我做起,坚守这个城堡。我们的医生—‘不死草’,正在试验第一百零一种药方。战胜瘟疫之前,无论夫妻之间、朋友之间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请大家相互宽容!无论什么样的邪念冒出来,请大家把它当成人的正常欲望来看待!我可以保证,就算有人对我的妻女产生什么邪念,只要不付诸行动,我都不会追究。假如无法战胜这场瘟疫,我们恐怕就要适应这种生活。但挺过去以后,我们会更团结,更友爱,空中城的明天会更美好!”最后的话是用嘴喊出来的。
红水
事情并不像百里冬期望的那样发展,越来越多的人逃出城堡,宁可被匈奴人血洗、强奸,也不肯再暴露内心的隐秘。最让人泄气的是,连牛儿哥都跑了,他是百里冬的长子,他带着一群门客去九原送货,就在那儿住下来了。百里冬再次召集大会就没人来了,他自己拿了一面锣在场院中央敲了半天,人们都躲到了屋子里,他眼看着天空渐渐变红,自己的影子渐渐变长,忽然被少年时代的焦虑笼罩了,那时候的世界就这么孤寂,那时候的天空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还有天神,那驾驭时间和光之车的天神,一点都没变,周而复始地、无情地把他撇在孤立无助之中。天黑了,他来到死寂的铁匠铺,拾起铁锤狠狠砸出一两声,在场院南边听见了“不死草”的心音,知道第一百四十六种配方还是不管用。他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来到餐厅门口,用心里话鼓励了唯一一个坚守岗位的厨子。小儿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如意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透过苗圃上的黄花,他看见弄玉窗户上的灯光,听见她和田雨心里滴水般的读书声。他加快步子往东走,径直走进一个点着长明灯的房间,扑到百里奚的画像前跪下,用小拳头飞快地捶脑门,不停地磕头,祈求这位虚拟的祖宗赐予他一点点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