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像大哥那梭子,要来往港九各区,但有时也要替何先生送货收货,离开店子。为了察觉危险,我已习惯眼观四处,打醒十二分精神,每天走在街上时,都会留意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物或物件,左派分子通常会在炸弹放置位置贴上反政府的标语或口号,就像新春在大门贴春联似的,左联“红烧白皮猪”,右翳“生炒黄皮狗”,横批“同胞勿近”,不过用的是白纸,我可能该说“像灵堂的挽对”才贴切吧,“白皮猪”指英国人,而“黄皮狗”便是“为虎作伥”的华人员警。我想,对左派支持者来说,甘愿替英国人卖命的中国人跟日本侵华时期的汉奸无异,都是背弃了民族大义的卖国贼。
而华人警员似乎比洋警官更愤怒,更痛恨这些左派。
我见过不只一次,员警铁腕对付市民。
在这个非常时期,一般大众都知道凡事小心,不要惹祸。如果被员警盘问,千万别出言顶撞,因为一个不留神,被对方盯上,下场便是被抓进监牢。“五月风暴”发生前,员警已有不少特权,像何先生的货物稍稍占用了大街的路面,便会被员警发告票,不过如果事前有打点一下,付一些“茶钱”给巡逻警员,这些小问题便能私下解决。然而,暴动发生后,员警有权拘捕“可疑分子”,“妨碍警务人员办公”、“拒捕”、“参与骚乱”、“非法集会”等等,都是单凭警员一面之词便能定罪的指控。
想不到,以“莫须有”入罪,会在今天的香港社会出现。
在湾仔春园街,我经常遇到两位巡警,一位的编号是六六六三,另一位的编号是四四四七。他们的号码有够碰巧的,我暗中称他们做“阿三”和“阿七”,看样子阿三年纪比阿七大,大概是阿七的前辈。上个月我看到有人派发反政府传单,好巧不巧被阿三和阿七连到。阿三不由分说,左手抓住那人的手臂,右手便赏对方两三记警棍,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我清楚看到“犯人”没有反抗,阿三犯不着下重手,不过这时候无人愿意为那人作证——你敢开声,便会被当成同党,一同落难。
?凤梨:即凰梨,香港人对炸弹的俗称。
?一九六七年香港骚乱期间,警方共发现八千三百五十二个懊鞑爆炸品,其中一千四百二十个是真炸弹。
?香港六○年代的茶楼,楼层愈高,茶价和食品愈卖,有“有镂楼上楼,无钱地下踎”的俗谚。
虽然阿七从不插手阻止前辈,但我知道他比阿三正直,他们两人经常在巡逻时到何先生的士多买汽水解渴,阿三不会付钱——何先生说过这点小钱不必计较—但阿七每次都付足款项。我有次跟阿七说,老板说不付也可以,没想到他回答:“我不付,你的老板收入减少,万一令你失业,你沦为罪犯,我的工作便更多了。”
他的语气跟大哥有点相像。
街坊们都知道阿七是个好员警,只是办事有点过于死板,对前辈的命令言听计从。看到阿七,我便会想员警似乎是个不错的工作,当然,那是在暴动爆发之前的事。在今天这个风头火势,选择当员警相当不智,英国人一走,“黄皮狗”便成为被批斗的对象,阿三和阿七大概要挂上木牌游街示众,清算“罪行”。
不过,闻说因为暴动,警队招聘的门槛降低不少。有些华籍警员受到左派感召,不屑跟“法西斯”英国人为伍,自行离职不干:也有一些人担心遇上类似沙头角枪战的事件,或是在暴动中被暴徒所杀,于是向上级请辞。何先生在湾仔住了很久,跟一些医长相熟,从他们口中知道,这几个月来所有警员取消休假,二十四小时候命,在家一收到电话便要出动,而除了本来的工作外,还要到防暴队值班。政府为了稳定军心,员警加薪百分之三,还调高加班费,甚至提供免费伙食。何先生说负责分发薪水给下属的医长的公事包里,有时会有一叠叠厚厚的钞票哩。
政府以金钱利诱员警留下,其实左派也差不多。
工人罢工,失去收入,没饭吃自然没能力谈什么“斗争”,工会领袖会接济罢工工人,每月发放津贴,付一、两百元给他们,让他们去示威集会?,我不知道为什么工会有这么多钱,有人说是中国政府暗地里拨下的“革命”资金,我只知道,这场对抗并不是单纯的意识形态之争,还牵涉到不少金钱利益,可能这就是现实。
罢工工人获得资助的情报,是我亲耳听来的——跟我和大哥为郊、住在何先生的板间房的,正好有两位左派分子。何先生租出了三间板关房,一间住了我和大哥,旁边一闻住了一位元叫杜自强的记者,另一问的租客叫苏松,是一位纺织业工人。
苏先生在五月尾响应工会号召罢工,旋即便被老板解雇,虽然他失去工作,但他仍有付租金给何先生,我好奇一问,他告诉我“工会领导”有给他薪水,另外完成特别任务更有酬劳,他劝告我加入他们的行列,同心合力推翻英国人的统治,说现在是难得的机会,革命成功的话,我们这些“思想纯正”、“及时区分敌友”的同志便能担当领导工作。我没有明言拒绝,只说我要跟大哥商量一下,再作打算。我猜如果我婉拒他的要求,他可能会把我当成“反动分子”,将来有什么后果我真的谈不上来。
相比起态度强硬、满腔热血的苏先生,杜自强反而像是个“逼上梁山”的左派,杜先生本来在报馆工作,负责经济新闻,可是因为他工作的报社是被政府查对的左派报社之一,他无辜地被牵连,失去工作。无奈之下他只好加入斗争,一来工会接济可以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二来斗争成功,报馆重开,他便能再次受雇。他跟我说这些时一脸愁容:我想就连他自己也不认为政府会让步,报纸会复刊。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吊诡。我每天担心着大哥和自己会被炸弹炸死、治安日坏、政府倒台、社会瘫痪、城市陷入战争,而我每天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替房东顾店,跟代表“造反派”的邻居道早安,卖汽水给代表“法西斯”的警员。电台播音员大骂左派为祸社会、破坏安宁,亲中的报纸社论痛斥港英军警“疯狂迫害”爱国组织。双方都自命正义,而我们这群民众束手无策,在强权和暴力下任人宰割。
?六○年代,一般工人的月薪大约是二百港元。
在八月十七号之前,我以为自己会继续这种无奈的生活,直至暴动平息,或是英国人撤走。
我没想到,我偶然听到的一句话,令我卷进漩涡,置身险境。
2
“‘凤梨’不会在我们运送途中爆炸吧?”我在朦胧中听到这句话,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但稍一定神,我才发觉这是现实。声音是从墙壁后传过来的。
今天早上,何先生新订的冰箱送到士多,我们七手八脚把旧冰箱里的啤酒汽水换到新冰箱,然后我用手推车将旧冰箱送到五个街口外的夜冷店@卖掉,我把卖冰箱的钱给何先生后,他说他下午一个人顾店也没有问题,因为我上午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似乎有点累,他着我回家休息一下。难得何先生这么体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午饭后回到房间睡午觉。
然后我被那句话吵醒了。
我瞧了闹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分,我睡了一个钟头。哪才说话的,应该是那个劝我加入左派的苏松,他的声音有点尖,很好认。不过墙壁后的房间明明属于那位元失业记者杜自强,为什么他在杜先生的房间里?
“苏先生,你别这么大声,万一被人听到……”这回说话的好像是杜自强。
“老何的老婆刚才出去了,老何和隔壁那两兄弟也在上班,咱们谈大计没人会听到啦。”苏松回答。平时这个时间我都在顾店或当跑腿,只是今天巧合地提早回来。
“就算被人听到又如何?我们堂堂中华儿女,以崇高的革命精神办事,不惜抛头颅洒熟血,即使事败,英帝国主义终有一天屈服在祖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之下……”说话的男人嗓门很大,虽然我看不到,也能想像到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如果我没记错,这人应该是苏松的“同志”,一个叫郑天生的青年。苏先生曾介绍我们认识,说他也是被纺织厂辞退的工人之一。
“阿郑,话倒不是这样说,英帝奸狡,我们要小心行事,别给敌人有机可乘。”这声音我从没听过。
“邹师傅说得对,我们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苏松说,那个邹师傅是谁我完全摸不著头脑,不过听他语气,应该是其他三人的“领导”。
“总之阿杜和阿苏从北角出发,我会在这个据点等候。”姓邹的说。“会合之后,我们便依计行事,完成后立即在佐敦道码头解散。”
“执行细节如何?”是苏松的声音。
“你跟阿杜做饵,由我动手。”
“邹师傅,你一句‘做饵’说得简单,但我们毫无头绪啊。”
“到时见步走步,实际情况我也说不上来。”邹师傅说:“我只要半分钟就好,这不算难吧。”
“但我们真的能如此简单得手吗?一号不易对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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