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彼人看到便麻烦了,我搭巴士就好。”
“关,你这次帮了我大忙,我真的很感谢你。我欠你太多人情了,你有什么需要请跟我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说起来,你这家伙还欠我一顿饭呢,虽然我想一两年之内也难以实现。”关振铎透过车窗,笑着说:“为了替你找那堆学校资料和招生章程,我跑遍港九各区,我未婚妻还以为我有私生子要上小学哩……”
Borrowed Time
1
我不知道,香港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四个月前,我完全没想过,我们这个城市今天会是如此模样。
伫立于疯狂与理性界线上的模样。
而这界线逐渐模糊,我们渐渐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理智,什么是疯狂,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罪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也许,我们只能祈求自身的平安,生存变成活着的唯一理由,唯一的目的。
真可笑哩。
或许我想太多了,毕竟我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这些深奥的道理,我管不著,也没有能力去管。
每次我跟大哥提起社会议题,他都会笑着说:“你连工作都没有着落,那些大道理你管得着吗?”
他说得对。
大哥比我大三岁,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只是相识多年,现在住在同一间板间房?的“难兄难弟”,对,就像几年前胡枫和谢贤主演的那部电影《难兄难弟》,两个穷光蛋在社会上努力挣两餐而已,那电影里,两位主角分别叫“吴聚财”和“周日清”,谐谵他们穷得要命?,每天也要想方法骗饭吃,我们两兄弟虽然不至于那么潦倒,但除了勉强有个住处、每天有清茶淡饭充饥,也没能贮上半分镘。
我父母死得早,结果中学没念完便得找工作,这几年间打遇不少短工,可是自从五月那场“风暴”爆发后,工作便更难找。所有工会都呼吁罢工,抗争,即使我想在工厂找份普通的工作,也遇上重重困难。这阵子,我只能在房东的士多?替他顾顾店,或者当当跑腿赚点零用。
房东姓何名禧,大约五十多六十岁,跟老婆在湾仔春园街经营一间叫“何礼记”的小士多,何太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每天看到招牌上那三个斗大的字,我也很可能忘掉何先生的全名,毕竟我只称呼他们做何先生和何太太,或是“包租公”和“包租婆”’?。士多在一栋四层高房子的一楼,二楼是何先生的住所,因为他们的子女已迁出多年:两夫妇便把偌大的寓所弄成几间板间房:出租给我们这种单身的年轻人。虽然房间“冬寒夏暑”,蚊虫又多,厕所和厨房共用,早上大伙儿都争先恐后,不过看在便宜的租金分上,我毫无怨言,甚至自问比他人幸运百倍。房东何先生和何太太人很好,从不催缴欠租,逢时按节更会请我们吃饭,即使外表看不出来,我猜想何先生其实有点稹蓄,不愁衣食,他每天开店闭店只是习惯,并不在意店子赚蚀。
何先生常常说,年轻人要有大志,别打算一辈子当工人,或者在小店打零工,我很清楚这事实,大哥也有叮嘱我,有空要多进修、多翻字典学好英文,将来便能出入头地。有时美国水兵来土多买汽水啤酒,我也会试着跟他们用英语交谈,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
?板间房:香港的高楼空间大,五十年代起不少户主利用木板将空间分隔出一个个小房间出租,这些房间称为板简房。
?难兄难弟:一九六○年香港喜剧电影,霹演为秦剑,其后多次重拍及改编成电视剧。
?吴聚财、周日清:“吴聚财”粤语谐音音“唔众财”即是“无法累计财富”,“周日清”戏谑“每天都清袋(花光口袋里的钱)”。
?士多:主要贩卖零食、饮料、杂货的小商店,译音自英文“Store”。
?包租公、包租婆:粤语中对男房东和女房东的别称。
其实每天读报,在招聘广告中找合适的工作时,我总会想到一条出路。我可以去考员警。虽然俗语说“好仔不当差”田,但既可以打抱不平,教流氓忌惮惮三分,又有稳定收入,婚后更提供宿舍,员警这职业不是相当理想吗?有人说当警员要被英国人上司颐指气使,然而,即便我在中环当个文员,搞不好大老板也是洋人,什么民族志气,在这个社会上根本是空谈。可是,大哥一直不赞成我去考员警,他说员警命贱,政府出钱买的是死士、是肉盾,警员不过是英国人高官的保镳,万一港英政府遇上什么风波,员警只是可以放弃的棋子。
我没想到,大哥竟然说中了。
现在回想,事情的开端不过是j件小事。四月时,九龙新蒲岗有一间工厂发生劳资纠纷,雇主订定一些苛刻的规定,像是不允许工人请假等等,于是工人提出反对,双方谈不拢,雇主更找借口解雇代表劳方谈判的工人,结果变成工潮。部分工人集会声讨无良雇主,阻碍工厂运作,警方奉召清场,工潮变成暴动,工人以石头和破璃瓶子袭击员警防暴队,警队便以木弹?还击。政府宣布东九龙实行宵禁,而香港各大工会组织加入战幽,趁著中园大陆的革命狂热,跟港英政府对立,原本一桩简单的劳资纠纷,急遽演变成政治斗争。
之后情况便失控了。
工人和老板之间的不和,在一个月之内,上升至中国和英国之间的国家级纷扰。获北京支持的香港左派工人成立简称“斗委会”的“港九各界同胞反对港英迫害斗争委员会”,发动群众包围港督府,指责政府是法西斯,残害香港的民众,以独裁手段逼迫左派分子;香港政府却摆出丝毫不让的态度,派警员镇压示威骚乱,出动能泪弹驱散群众,动用武力拘捕“刁民”,为了抗议,工人们发起罢工罢市,左派学校罢课,不少市民警应,而政府以宵禁还击,香港岛自二十年前的二次大战后再次实施宵禁。
七月初,一群中国民众越境进入香港边境禁区沙头角中英街“支援”香港工人,集会抗议,驻守的香港员警开枪驱赶,不料这引来中国民兵还击,双方爆发激烈枪战。死守的警员弹尽被困,在英军派兵增援时,已有五名医察殉职。
“大陆要提早收回香港吗?”我记得,那天我在士多听收音机新闻时,何先生这样说过。
虽然我曾听说,香港的“租约”在三十年后的一九九七年才到期,但天晓得毛主席会不会叫解放军进攻香港,赶跑英国人。一九九七和一九六七,不过相差一个数字而已。
枪战发生数天后,不少人说英国人准备撤退了,撒手不管香港了。香港有大量英国人居住,如果真的爆发中英战争,他们要跑,员警便是确保他们顺利逃走的弃卒。那时候虽然大哥没提起我想申请当员警的事,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说:“看,我早说过嘛。”
纵使今天距离事件接近两个月,中英双方的军人再没有爆发冲突,但“共产党打算解放香港”的想法仍不时在我们心中冒出。港英政府在七月二十二日发布紧急法令,不单收藏武器火药违法,就连身处蔽有违禁品的场所的人、跟身怀武器者同行的人也会一同被起诉。持有具煽动性文章的单张,宣传反政府的海报一律犯法,而只要三个人聚集在一起,便会被视为非法集会。除了获北京直接支持、英国人不得不顾忌的大报外,好几开小规模的左派报馆被查对,报纸被勒令停刊,什么“法治精神”、“新闻自由”,这时候统统是屁话。
只是,二个巴掌拍不响“,左派工人也用上极端手段”反英抗暴”。
?好仔不当差:“当差“是“任职员警”的俗语。香港以前普遍认为,员警不是良好职业。
?木弹:防暴武器的一种。六○年代香港防暴队配备一种由催泪弹发射器改装成的“警棒枪”,能发射直径三点五公分、长一一十二公分、重约二百克的木制“小警棒”(木弹)。木强攫到地面后会以不规则的方向反弹,但高度不到一公尺,所以只会击中暴徒的双腿,并不致命。
左派分子先用鱼炮和镪水做为武器,袭击警员,而当香港员警联同英军出动直升机突袭左派工人和斗委会的据点,拘捕工人领袖后,左派发动了炸弹袭击。近一个多月,满街都是真假炸弹,他们为了令员警疲于奔命,在街道上布置“真假凤梨阵”?。这些炸弹外表看起来差不多,就是一个铁盒或纸箱,但有些是混合金属碎片和泥土的假货,有些却是具杀人威力的真炸弹。这些炸弹不单放在政府机构门外,连电车站、巴士上,非左派的学校都被波及。?
只要你走在街上,便有可能被炸死炸伤,我本来挺同情工人的,可是,如今我实在无法认同他们,左派说,这是“以暴易暴”,是“必要之恶”,要对付英团人,一点牺牲是值得的。
我实在无法理解,伤害自己应该保护的人,有什么“值得”。
我们是人,不是蚂蚁。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氛围下,我们只能消极地祈求自身安全。
大哥因为工作关系,尤其令我担心。他是一位经纪,替相熟的公司搭线,赚取佣金。他没有固定收入,不走运时只能靠我替房东打工的微薄薪金蝴口,不过妈然谈得成生意,便跟我上茶楼,还要上三楼,真奢侈固。为了找客户,他每天跑遍香港九龙,所以他遇上示威衡突和炸弹的机会比我大得多。我跟他说要小心一点,他总会回答:“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怕死的话便赚不了钱,赚不到钱,咱们便会饿死。横竖都要死,还怕什么?人要冒险,才能得到世间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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