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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蔡骏)


  “警长先生,可以让我说话吗?”
  憋了半天,终于到了秦北洋爆发的时候。
  没等警长点头,欧阳思聪先说话了:“可以,我带你过来,就时让你尽量多说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谁!”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气,“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达摩山逃走的三个盗窃犯,我跟他们几个人正面交手过,知道这些人几斤几两,绝无胆量跑到巡捕房来杀人。”
  “说下去。”
  希尔顿警长叼着烟斗,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中国少年。
  “八年前,宣统元年,天津德租界发生过一桩灭门案。有两个凶残的刺客,入侵一户普通居民家中。他们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妇,又要谋害一个九岁男孩,幸亏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长所搭救。那次灭门案中,有两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伤了其中一名年轻刺客,导致他的右脸多了一道扭曲的伤疤。”
  秦北洋说到这里,又奔到小阁楼,向唯一的目击者求证:“喂,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你看清楚是在哪边脸上吗?”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侧脸颊比画一下,像条蜈蚣似的爬过,几乎延伸到耳边。
  “就是他!几个月前,张勋复辟,北京发生过一场大案。三个刺客闯入监狱,杀死包括典狱长在内的许多狱警。杀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惨案,与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均属同一刺客团伙所为。”秦北洋的脑子飞转,所有情景就如镇墓兽图纸,一格格浮现眼前,都与自己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谁有纸笔?”
  欧阳思聪和齐远山摸摸口袋都摇头,倒是希尔顿警长贡献出了笔记本……秦北洋精确地几笔勾画,刺客的匕首已跃然纸上——
  长约三寸,锋利无比,带有血槽,象牙手柄,装饰有精美的螺钿图案。
  尤其是彗星撞击月亮,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长对他频频侧目:“你是我所见过最特别的中国男孩。八年前的灭门案,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正好路过天津,确实张贴有通缉犯的画像。几个月前,北京监狱大屠杀,更是传遍了整个远东地区的警界。”
  “北京警察厅还有凶器实物,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无半点假话。”
  希尔顿警长摘下烟斗,指着秦北洋问:“可是,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点被他们杀死的九岁男孩,也是我给那个年轻刺客的脸上留下了伤疤。我曾立下誓言,要亲手杀死那两个刺客,为父母亲报仇雪恨。现在,至少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出现在上海。”
  “北洋,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欧阳思聪问出这个重要的问题。
  秦北洋不能说出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苦笑着摇头:“或许……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这桩案子总算是有了重大进展,至少能串联起凶手的作案轨迹。
  趁着警长转身记录,欧阳思聪贴着秦北洋耳边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现场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秦北洋转身面对外滩与黄浦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吴淞口奔流而去。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宫般的蚁穴,藏着三百万蝼蚁般的人民。而那张刺客的脸,不知在哪个角落?
  此时此刻,对面楼顶有一台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照相机背后,有张刺客的脸。


第45章 小木的欲望
  刺客的脸。
  二十五到二十九岁间,身长中等,皮肤白皙,鼻梁细而直。单眼皮,眉眼之间距离颇大,一头乌黑浓密的板寸,相貌相当周正,典型的北方脸型。
  若没有那道疤痕,他将是个漂亮的后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脸颊上爬过的一条蜈蚣,长约两寸,从腮部延伸到耳边——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来一只死耗子。
  小木是在凌晨三点看到这张脸的,传说那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好时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关押在拘留室一个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狭窄得如同鸽子窝,每天不断有新犯人被塞进来,如川流不息的长街宴,唯有他始终留在这里,仿佛被彻底遗忘了。最拥挤的一晚,他只能站在墙角睡觉,半夜下身一阵剧痛,原来是个壮汉在背后强奸他。惨叫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但没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红头阿三已见怪不怪。无论在监狱或拘留室,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小木终于得到通知,明天要去过堂,哪怕被当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头,也比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强。
  中元节,七月半,对于盗墓贼来说是个禁忌的日子,因为是亡灵会在古墓中出没,谁都不想正好撞上。过了子夜,便到了农历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两个抓进来的陌生男子,双手被绳子捆着,面目都很年轻,一个瘦长,一个粗壮,瘦的那个脸上有明显刀疤。印度巡捕打开铁栏杆,那瘦子居然挣脱绳索,从办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几乎在同一秒钟,割断一个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脏。粗壮的那个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个巡捕,并顺势切开肚肠。他冲到楼梯口,撞到缠着红头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楼,便一刀刺入其头顶心。
  脸上有刀疤的刺客,满身是血地冲进拘留室问:“谁是小木?”犯人们面面相觑,小木心想会不会是在北洋当兵的仇家?还是被他盗过墓的墓主人后代?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想连累其他人,他站出来说:“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断掉的手指,这才确认身份。
  刺客又举起两把匕首。小木闭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毙命。他听到金属割破喉咙的嘶嘶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几秒钟后,拘留室变作屠宰场,其余四个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小木却毫发无损,他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被刺客带着下楼梯,跨过一具具巡捕尸体。底楼同样血雨腥风,醉酒的探长察觉到楼上异动,刚要拿抢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灭。
  凌晨三点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对着墙壁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保护着小木冲到街上。穿过一条路口,就是外白渡桥,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岗。他们没有选择过桥,而是转弯沿着黄浦江北岸向东而去。
  在一个幽暗角落,一辆黑色轿车等候多时。他们带着小木上车,副驾驶座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嘴上留着两撇黑胡子,回头问:“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着点头。此后再无人言语。轿车穿过几栋高大堂皇的外国领事馆背后,到达一个荒僻的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锈迹斑斑的破轮船,悬挂着某个遥远的南美洲国家的国旗。
  小木被塞进一间船舱,墙壁颜色让人心情愉悦。他看到一张被褥干净的钢丝床,里间是个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马桶。床上放着一套新衣服。透过圆形的舷窗,望见黑漆漆的黄浦江,对岸船厂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滩。
  除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血污,他不敢触碰舱室里的一切,好像弄脏了还要他赔似的。舱门打开,进来个穿着花色和服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从妆容和打扮来看是个日本艺妓。她捧着个托盘,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泡饭,烤秋刀鱼加味增汤,还有一小壶清酒。小木不知所措地缩在船舱角落,日本姑娘报以微笑,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日语,将食物端放到面前。小木饿了一天,在拘留室没吃过饱饭,都是半馊的米加一点点菜汤,还会被力气大的犯人抢了去。许多人尚未过堂已饿死或病亡。他夺过茶泡饭,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又一口气喝干味增汤,喉咙里咸得不行,才把整条秋刀鱼送入腹中,就着壶口喝完清酒。
  平生第一次吃日本料理。虽然量不大,但比起关押在巡捕房里饿得前胸贴后肚的一个多月,却已等于满汉全席。好久没打过饱嗝,嘴上油水舍不得抹,伸出舌头来舔干净。日本姑娘默默他吃完,帮他收拾完餐具,却不离开,而是帮助他脱下衣裳。
  小木又是一惊,这辈子除了老娘,从没这么接触过女人。但他那身臭不可闻的囚衣,全是跳蚤和鲜血,也却不得不换。没想到,日本姑娘连他内裤都扒了,整个人赤条条的。
  他伸手挡住下体,不知该如何是好。小木被那姑娘拖到盥洗室,他看着她旋开浴缸的水龙头,出来的居然是热水。盛满一缸干净的热水后,他就被推到浴缸里。过去他连澡堂都没泡过,夏天洗澡就是下河游泳,或拿湿毛巾擦身。这辈子头一回,整个人浸在热水中,氤氲热气,蒸腾缠绕,仿佛打开地宫刹那飘出的烟雾。
  日本姑娘对他说着温柔的语言,尽管一个字都听不懂,但让他彻底放松。她注意到小木左手断掉的指头,露出惋惜表情。她又发现小木的右臂上胳膊,有块月牙形的伤疤。姑娘为他洗头,擦上香肥皂,纤细有力的十指,按摩推拿头皮,洗出经年累月的油垢,直到一池子的泡沫都变成黑乎乎的。他顺势潜入泡沫之中,就当是个梦吧,潜入白鹿原的坟墓与棺椁,看到小皇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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