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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蔡骏)


  “问问高更先生,为何独独喜欢这件宝贝?”欧阳思聪让女儿翻译。
  “C'est la vie.”
  高更说了一句法国人的口头禅,又对欧阳安娜说了一串法语。
  “高更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会再出三千块银圆的报价。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每次都会压价,让对方无利可图,但这次出价却几乎要让他破产了,必须抵押好多件珍藏的古董。不过,这是上帝决定的缘分,无法用理性与科学言说。”
  欧阳思聪回答:“感谢高更先生,但我现在不想出卖这件宝贝。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他喜欢的其他古董,请尽管报价。”
  翻译之后,高更摇头用中文说:“非常遗憾!但我还会再来的,Au Revoir.”
  不过,主人还是把这位法国人当作贵客,集体将他送到门外。
  秦北洋没忘记九岁以前学过的德语,暗暗骂了一声:“Arschloch!”
  高更的耳朵甚尖:“好像有人在说德语?该死的德国佬!愿上帝保佑法国必胜!”
  安娜摸不着头脑,再往门里看,只见一脸严肃的秦北洋。
  恰逢农历七月十五的满月,又是七月半,佛教徒的盂兰盆节,也是中国人祭祀祖先上坟的“鬼节”。
  秦北洋得到许多旧书和杂志,都是安娜平常看剩下的。他把书搬上三层阁楼,多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有句臭名昭著的广告语“宁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
  翻了几页才子佳人,他发现凡尔纳《海底两万里》中译本,点起蜡烛,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跟随鹦鹉螺号周游四大洋。相比宽敞明亮的房间,他更爱幽暗逼仄的阁楼环境,仿佛回到地宫,紧挨着金井和帝王棺椁……
  他梦到了一个少年。
  皮肤如浸泡在水中的白纸,半透明地放射暗光。闭着眼,嘴角却微微翘起,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宛如在漫长地深思。茂密的长发集中在头顶,变成一个冲天发髻,金色绢布包裹。
  少年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乌黑的眼球与瞳孔,直勾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
  “劝君善待九色也。”
  刚发育的男孩细嫩嗓音。奇怪的方言,不晓得是广东还是福建?绝非北京话、天津话或山东话。那少年根本就没开口,一对鲜艳嘴唇紧闭——难道是“腹语”神技?不,这声音没有经过耳朵,直接穿头皮,进入秦北洋的大脑。
  “你是谁?”
  梦醒了。
  又一阵燥热扑面而来,连带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转瞬睁开眼皮,月光从狭窄的窗格射入,照亮绿幽幽的目光。
  秦北洋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回到了太行山,野狼环伺的山谷中,这些并不友好的动物,要来咬断他的喉咙复仇了。
  它跳上床,嘴巴拱到他的脖子上。半梦半醒,秦北洋无力反抗。还好喉咙没被咬断,这怪物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似乎是来跟他玩耍的?
  哪里来的大狗?
  毛色红白相间,唯独吻部深色。藏獒般的火红,又像一头壮硕的中华松狮犬。它的动作灵活,双眼发出琉璃色目光,好似欧阳安娜的眼眸。
  兽的眼睛,默默看着秦北洋,看着他的双眼、鼻梁、嘴角还有下巴。
  它的主人,如果没有不幸夭亡,而是长到十七岁,必然也是这副模样,同样体格、眼神、气息,甚至嗓音。当他修复九色的外壳,仿佛有种地宫的力量,来自金井之下,源源不断,通过这双少年的手掌,传递到幼兽体内,让镇墓兽的心脏恢复跳动。像给冰天雪地赤身裸体的人盖上棉被,给戈壁大漠行将渴死的人喝一整皮囊甘泉。
  它的脚步轻盈,因为脚底长出了肉垫,像穿了一层厚厚的袜子。它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五感全都恢复了。第六感,也如雨后根须迅速生长蔓延。
  中元节的一轮圆月,隔着高窄的窗户,刺到九色头顶。秦北洋把手埋入“大狗”脖子上的鬃毛,隐隐摸出一对折叠收缩的鹿角。
  秦北洋让这头小镇墓兽起死回生了!
  “君,便是九色?”
  听着他的提问,九色默默颔首,却得寸进尺,将秦北洋压在身下。
  它看到少年的胸口,挂着一枚出自昆仑山的鲜血暖玉,如假包换——十七年前,九色在地宫深处送给他的见面礼,就像中国人给新生儿送的小金锁、小金脚丫子。
  秦北洋露出光滑的后脖子,月光照出一对赤色鹿角形状胎记,沿两侧耳后根,烈焰冲天。
  十七年不见,这个生在秋风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差点早产夭折的小婴儿,已长成器宇轩昂的少年。
  忽然,九色张开嘴巴,吐出一枚冰冷的玉指环。
  秦北洋接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指环的洞眼有点小,他套到自己左手小拇指上,果然严丝合缝,仿佛量身定制。再看这玉指环,似跟自己胸前的暖血玉是一对儿。必是幼麒麟镇墓兽从唐朝地宫带出来的,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从  白鹿原大墓被挖之日起,玉指环已在九色口中藏了两个多月。
  只是墓主人不见了……


第43章 巡捕房悲伤夜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9月2日,天蒙蒙亮。
  楼下传来一片喧哗,秦北洋翻身而起,九色却不见了。这是一个梦?
  感觉手心里发烫,摊开布满老茧的掌心,竟是一枚唐朝地宫里的玉指环。
  这不是梦!
  昨晚,名叫九色的小镇墓兽,确实来找他玩耍过。
  秦北洋冲到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幼麒麟镇墓兽仍在玻璃柜子站着,却向他眨了眨眼睛。
  九色是活的。
  这时候,齐远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北洋,出事了,我们下楼去!”
  海上达摩山的一楼客厅,欧阳思聪刚挂断巡捕房的一通电话,面色凝重,思量许久,他喊道:“秦北洋、齐远山,你俩陪我出门去一趟。”
  清晨七点,福特T型轿车开上街。秦北洋忐忑地坐在副驾驶座,欧阳思聪在后排,齐远山紧挨在边上,腰间插着手枪。两个月前,这辆车遭到过斧头党袭击,除了老板,从司机到保镖都被砍死了,他们加倍小心地张望马路。
  轿车刚转过两个路口,到了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门口。街道两头拉起警戒线,停了许多辆卡车,还有全副武装的英国巡警站岗,裹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骑警,高大的战马喷着鼻子,如同唐朝古墓里的胡人胡马镇墓兽。以上所有人,都面有悲戚之色。
  不消说,巡捕房出大事了。
  秦北洋更觉蹊跷。不同于齐远山,他只是个工匠,替主人修补房子与古董,薪水里不含打打杀杀卖命的部分,为何也要到这种场合来?
  大门口的铜牌,分别用中英文标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 Hongkew Station”。
  欧阳思聪下车,跟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交流几句,便将秦北洋和齐远山都带入案发现场。
  须臾间,一股无比熟悉的血腥气,扑向秦北洋,一如八年前的灭门夜。
  门后整面雪白的墙壁上,被鲜血和人体器官,触目惊心地涂抹出几个数字——
  2 Sept.1907
  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凝视虹口巡捕房玄关的墙上,这行硕大的鲜红数字,仿佛钉子刺入自己的眼球,感受着鲜血喷溅时的疼痛。
  “1907年9月2日!”希尔顿警长做出个白痴都懂的判断,“距离今天整整十年,凶手用我们巡捕的鲜血和内脏,在墙上写出这个日期,必是某种强烈的暗示。”
  秦北洋观察欧阳思聪,惊觉这位上海滩青帮老大的脸,暗暗抽搐起来,犹如野兽的面孔。
  深入凶案现场,血迹似断了线的红宝石珠串,苍蝇大军挥之不散。捕房内的灯光已被调亮,地上躺着个印度巡捕,喉咙已被割断,鲜血从地面直溅到天花板,整面墙都是血手印。欧阳思聪一低头,竟从血腥味里嗅出一股咖喱味。
  推开旁边的房门,躺着三具尸体。全是华人巡捕,第一个人的胸腹部有数处刀伤,想必是反抗最为激烈,被凶手从正面刺死的;第二个是在后背心一刀毙命,怕是要逃跑时来不及;第三具尸体挂在窗户上,还差一步就可以跳窗逃生了,却被人割断了喉咙。
  下一个房间,是对犯人的审问室,门口躺着个华人巡捕,被人割断了颈动脉而亡。里面还躺着个犯人,被人一刀插中太阳穴致死。审问室空间狭小,地上的鲜血如大雨过后的水塘。
  第三个房间,是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的办公室,昨晚正好值班。探长躺在旋转靠背椅上,双目仍然瞪大。脖颈处有一伤口,露出气管与食道,以至于脑袋歪斜下来,好在没斩断颈椎。他的右手放在办公桌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路的希尔顿警长,已检查过这只手枪,装满六发子弹。
  警长抓起尸体脚下打碎了的酒瓶,摇头说:“我们的探长是苏格兰人,他太爱威士忌了!如果没有喝醉,动作再快一秒钟,或许能开枪击中凶手。”
  秦北洋看着死者的蓝眼睛,想起一个多月前,有人闯入海上达摩山盗窃小镇墓兽。那天凌晨,盗贼被他擒获后,正是这位醉醺醺的英国探长来询问案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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