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玉坠子一阵温热,这是和田暖血玉对鲜血的感应,一如它埋葬在坟墓里的时光。
再上楼,有个印度巡捕倒挂在楼梯上。鲜血顺着楼梯淌下,即便已经干涸,仍能想象出一条欢快的红色小溪。找不到伤口,最后发现在头顶心,直接刺穿了颅骨。印度人裹红头巾,鲜血已把头巾染红,又是倒吊着挂下来,所以难以察觉。
二楼是拘留室,没来得及过堂和送监狱的犯人,会在这里短暂关押。这里有三具巡捕尸体,都是印度人,伤口分别在咽喉、心脏以及下腹部。最后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引来无数苍蝇产卵。秦北洋别过头去,齐远山虽是军人子弟,也忍不住呕吐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李常觉、陈小蝶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恐怖窟》,还有小时候读过的《血字的研究》……
拘留室还有四具犯人的尸体,全被割喉而亡。希尔顿警长查看记录本,都是些小蟊贼,还有个流浪的哑巴乞丐,说不清自己来历,被印度巡捕抓回来,也已成枉死鬼。
警长说,昨晚值班的所有巡捕,包括五名印度巡捕,四名华人巡捕,加上英国探长,全部毙命。还有五名犯人被杀,另有一人失踪,一人幸存。
“还有幸存者?”
希尔顿警长带他们爬上三楼,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现在关押着唯一的幸存者。
此人不过二十岁左右,昨天在有轨电车上摸了少妇的屁股,被扭送到虹口巡捕房。后半夜,巡捕抓来两个中国犯人,年纪都只二十来岁,其中一个瘦长个,脸颊上有道伤疤。他俩竟暗藏两把匕首进来,刺死了看守的印度巡捕。当时,这个幸存者正在上茅房,完全被吓傻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隔着茅房门的缝隙,看到这场凶残的杀戮。凶手的动作太快了,不到几分钟,就杀死了所有巡捕和犯人,并带走了一个年轻的囚犯——他叫小木,左手少根手指,犯了盗抢罪,已被关一个多月。接着,楼下传来几声惨叫……
秦北洋跟在欧阳思聪背后,一边听这段目击者的讲述,一边在脑中还原整个干净利落又血浆横飞的过程,就像自带一台无声电影放映机。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开阁楼,来到三楼屋顶上,太阳从黄浦江的方向冉冉升起。希尔顿警长点上烟斗说:“欧阳先生,为什么把你请过来,我在电话里说得很明白了。”
“嗯,这被劫走的犯人小木,就是盗窃过我家的盗匪。”欧阳思聪的面色极其难看,秦北洋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但隔了一个多月。”
“很遗憾,这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提篮桥监狱人满为患,会审公廨开庭也在排队,这个犯人一直被延期关押在捕房拘留室。”希尔顿警长能用流利的中文表达,“今天早上,这个……对,他叫小木,连姓都没有,原定要被送到会审公廨过堂。”
“我明白了。”欧阳思聪到底是上海滩的青帮大佬,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对于司法审判制度也颇为熟悉,“过完堂,犯人就会被送去提篮桥监狱,那里是远东第一监狱,再要劫狱就难于上青天了。所以,今天凌晨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必须铤而走险。”
“两个凶残的罪犯,在短短几分钟内,杀死了十名巡捕,五名犯人。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杀人如麻!”警长放弃了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捏紧拳头,想为同胞报仇,“他们的杀人手法非常娴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虹口巡捕房是公共租界设立的分巡捕房,始设于1861年,管辖整个苏州河以北地区,总计有四十名华人巡捕、四十名印度巡捕,还有十余名日本巡捕。毫无疑问,这是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最猖狂的案件,也许还会是空前绝后的。
案发现场处于上海首善之区,外滩近在咫尺。两年前,北洋政府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在外白渡桥被革命党人刺杀,两名刺客当场被虹口巡捕房的巡捕抓获后引渡给北洋政府,说明,虹口巡捕房对付刺客很有经验,到底是何方的大胆狂徒?
“警长,你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要劫走小木?”
“欧阳先生,我也看过这个人的口供记录。他在北洋军当过兵,被迫参与过盗墓行动。但在上海没有案底,也没有任何背景。在我们掌握的情况中,只跟您的府邸以及您收藏的古董发生过关系。”
“你认为这场骇人听闻的巡捕房凶案跟我有关?”
希尔顿警长皱起眉头,看着黄浦江上出港的轮船说:“凶手杀人无数后,用数以品脱计的鲜血写下2 Sept.1907!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写在墙上,显然是希望我们看到——1907年9月2日,这日期必是公历。整整十年前的今天,究竟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第44章 消失的百万白银
刚过去的这一夜,农历七月半的鬼节,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伤的一夜。
整整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上午八点,惨遭灭门的虹口捕房的屋顶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尔顿警长、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又已牵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欧阳思聪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没到上海来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里,那年九月,无论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包括华界,都没有发生过大案子。我查过巡捕房的档案记录,9月2日只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长咬着烟斗说,“但是,陆地上太平无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风平浪静。”
“海洋?”
警长盯着欧阳思聪的眼睛:“190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轮,排水量两千吨的徐福丸,开出上海港向神户,却在东海上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对……你提醒我了,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秦北洋发现,欧阳思聪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这艘轮船,载运着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长,他叫……”警长翻开小本子,“对,羽田龙马。船上还有日本政府委托运输的一笔巨款,也是中国交付给日本的庚子赔款。”
“庚子赔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发抖,何况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头的庚子赔款。
“Boxer Indemnity!我们西方人管它叫拳乱赔款。中国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缴纳给列强。而在1907年,中国缴给日本的赔款大约是一百万两白银,全都装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点,轮船航行出吴淞口。到了这天晚上,就失去了无线电联系。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只去搜索,但都没有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听着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发生的那一夜,养父仇德生说起过这桩大案——庚子赔款中的一笔百万白银,莫名其妙地在东海上失踪了。
“这个……”
“在中国东海之上,中国与日本航线的中心点上,有座孤岛叫达摩山——Bodhidharma Island。”警长又看了一眼笔记本,念出岛屿的英文名称,仿佛是一座印度或锡兰岛屿,“据我所知,达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布,还有凶残的海盗出没。”
“好吧,我承认,达摩山是我的故乡。”
“1907年9月2日,欧阳先生,你在哪里?”
“达摩山。”
希尔顿警长咬着烟斗说:“百万白银的轮船失踪后,日本政府曾派遣海军陆战队登上达摩山扫荡,但并未发现白银的下落,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我正好去宁波经商,所以没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欧阳思聪就是满脸不屑,“对不起,尊敬的警长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无辜的我牵扯进这桩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议。难道说,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盗的罪行吗?”
“我不关心什么海盗罪行,东海达摩山并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欧阳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馆——海上达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区内。而我只关心今天凌晨,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桩凶案,我们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壮烈殉职,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面对愤怒的警长,欧阳思聪的两颊也在发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说说一个月前,闯入我家的盗贼呢?就是这位勇敢的少年,奋勇地以一敌四,将入侵的贼人们击退,生擒了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以为欧阳思聪要把秦北洋当作替罪羔羊,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挺身而出:“欧阳先生,我们也是刚到上海才三个月,根本不认识那些个强盗啊。”
“你真为兄弟讲义气!”欧阳思聪拍拍他俩的肩膀,“希尔顿警长,我想说,当时盗窃我家的四个盗匪,巡捕房只抓获了其中一个,还剩下三个盗匪。为何不是那三个人来劫持同伙的呢?”
“根据小木的口供记录,他说另外三个盗匪,跟他只是临时性的同伙关系,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兵痞。当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这个团伙,还犯下了其他十恶不赦的罪行。另外三个在逃的罪犯,必须要把小木救出来,或者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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