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快要溺死前,被日本姑娘拽出浴缸。小木在水蒸气中大口喘息,才看到一团白花花的肉体,从细长脖子到胸前的一对小白兔,再到一览无余的小腹部,真个是吹弹可破。小木闭上双眼,心想这绝对是梦,自己早已死在巡捕房,只是魂儿跟着那两个刺客走了,眼下正在享受的不是他小木,而是刀疤脸的男人。日本姑娘又放了一缸干净热水,散开脑后发髻,三千青丝抚到小木脸上,一对烈焰红唇接踵而至。
小木感到嘴唇湿热,他又被推入浴缸,两条肉体紧紧纠缠,就像青蛇和白蛇。他想要起来却滑倒,船在黄浦江里摇晃,恍若在摇篮之中。他想说明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日本姑娘也听不懂。他闭上眼承受清朝酷刑,既然是一场死后春梦,是阎王爷在阴曹地府的赏赐,也就不必挑剔到底是姑娘还是少年了。
事毕。
日本姑娘从浴缸里出来,帮助小木擦干净身体,又给他换上干净的衬衫、马甲和西裤,也是小木这辈子都没穿过的。她全程跪在地上,像在伺候自己丈夫。当她给小木穿上新袜子时,悄悄放了个屁,小木才明白,这不是死后的梦境。
至少,梦中的仙女或美少年是不会放屁的。
百年前的上海,除了《海上花列传》里四马路的书寓与长三堂子,还云集世界各地的妓女。许多美国姑娘漂洋过海来上海卖身,华人洋人来者不拒。所有外国妓女中,日本女孩最多,她们不过十六七岁,身材娇小,皮肤白嫩,身着东洋和服,符合中国文人的审美标准,美中不足是没有三寸金莲。明治维新后,日本成了首屈一指的卖春大国,许多姑娘到中国与南洋操持皮肉生意,电影《望乡》原名《山打根八号娼馆》就是这段历史。
眼前的姑娘来自虹口娼馆,年方十八,老家在日本中国地区岛根县的穷乡僻壤。她也不知雇主是谁,半夜被老板送到船上,说是要侍奉一位高贵的中国人,卖这一夜的费用是五十大洋,足够她接好几次客了。为报答这位年轻恩客的温柔腼腆,日本姑娘张开红唇,轻轻吮吸小木左手断掉的两个指根,好像母亲怜惜受伤的孩子。最后,她留下一句徐志摩诗里赞颂过的“沙扬娜拉”,翩然离去,指有余香。
小木痴痴看着船舱的天花板,没有回味刚才的春梦,而是胃里翻腾着恶心。他冲到盥洗室,扒着抽水马桶呕吐,把茶泡饭与秋刀鱼全托付给了下水道。他又放开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几乎把皮肤洗破,要彻底去掉女人残留的气味。
换好衣服,舷窗外的上海已大亮。太阳洒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一艘挂着日本旭日海军旗的巡洋舰自吴淞口方向“突突”地驶来,后面紧跟一艘高悬米字旗的军舰。
小木疲倦已极地躺在钢丝床上,也许这是他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梦到正在喷射琉璃火球的四不相镇墓兽。
这头幼兽已在人间复活。
第46章 父亲的故事
停泊在黄浦江码头上的南美轮船。
小木睡到午后自然醒。舱门打开,进来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特别斯文,细长眼睛小而有神,若不是右侧脸颊的刀疤,小木也许会喜欢上他。谁能想到,几个钟头前,他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早上好,小木!”
他说话也是和颜悦色,再无刺客的杀气。他还带来一个托盘,从法国饭店预订的西餐,揭开圆盖是七分熟的牛排和蒜香面包。
“你好,先生。”
小木低声回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阿海。”
“阿海?”
“这是你的午餐,牛排快要凉了,吃吧。”
小木从没吃过西餐,流着馋口水却不会使用刀叉。阿海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又让他不要拘束,尽管吃饱就是了。小木怯生生的还不敢吃,问:“要不要一起享用?”
船舱里还有第三个人,躲在门后的阴影中,完全看不清那张脸。但从身形来看,绝非第二个粗壮的刺客。
小木吃光牛排和面包,喝了一大口凉水,吧唧着嘴:“谢谢这顿饭菜,也谢谢这身新衣服。但我有一个请求,请不要再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不喜欢。”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阿海微微一笑,将有刀疤的右脸藏入暗影,单单看光滑的左脸,便让人感觉很舒服,“恭喜你,获得自由了!”
“我能自己出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木想想还是算了,他是被刺客从巡捕房里劫狱出来的,为他死了那么多巡捕,上海的两个租界加上华界,必然到处张贴通缉令,被抓住的话必死无疑。
“好吧,我真心地谢谢你,朋友。”
“抽烟吗?”对方掏出一包美国香烟,先给自己点上一支。小木在北洋军里学过抽烟,便也抽出一支,阿海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你几岁了?”
“虚岁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说说你的过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团美国烟雾,嘴唇微微颤抖:“我家姓黄,世代盗墓为业。十四岁起,我就跟着我爹与我表哥一起盗墓,在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挖过许多墓。三年前,我们在南阳挖了一座东汉古墓,表哥为了分赃,跟我爹在墓里发生火并,结果杀了我爹。幸亏我逃得快,还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里饿死了吧。”
“你还想你父亲吗?”
“想啊,虽然是他把我带进了土夫子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传的营生,我们根本没得选择。我妈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河南人口密集,几乎每年都要闹灾荒,要是他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饿死了。我爹告诉了我许多古墓里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动的墓,就是有镇墓兽的古墓。碰到有镇墓兽的迹象,他会立即逃出来,并封上盗洞再也不敢回来。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我爹,想着他倒在地宫里,被他外甥的斧头砍下的脑袋,掉到地上还喊了一声:‘小木,快跑!’”
话说到这里,小木的眼眶红了,不晓得是因为一宿未眠,还是说到了伤心处。
“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个刺客暗杀。那天父亲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并无防备。刺客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他的左边脸颊,同时打破右腮,鲜血直流。第二颗子弹打入左胸。父亲夺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枪,当场身亡。父亲的尸体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酿成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尸体。最后,父亲被运回故乡,等待遗体的却是残忍的凌迟之刑,身体被肢解成八块,人头被砍下示众。那一年,我才四岁。至今,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父亲出门临别前,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他转过脸来,有着刀疤的右脸,“这是我和他的永别。”
这是一段掏心窝子的话,阿海猛吸了几口烟,他有一点点口音,不晓得是哪里人氏?
“原来你比我还惨!”小木对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点儿同情:“朋友,你有没有报仇呢?”
“父亲死后不久,有人代替我复仇了——这一仇,复得酣畅淋漓,他们杀死那个主谋的女人,又把她烧成灰烬,甚至还灭亡了一个国家。但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人心又有多么不可预测。二十三年前,父亲在上海被刺杀以后,他的尸体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来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杀完人,还跪下来磕头,就是为了祭奠你的父亲?”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动,与他无关。”烟头长得快掉下来了,阿海弹了弹烟头,回头望向阴影中的人,“四岁开始,我变成了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长大。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朋友,是谁伤了你的脸?”
“一个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题太远了。”
阴影中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听来也很年轻。小木弯下脑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说自己太多了,还是说说你吧,我的朋友。”
“嗯,说到哪儿了?对,我爹被我表哥杀死在古墓里。我一个人逃出来,正好碰上白朗之乱,差点没了命,遇到路过的北洋军,我被强征到队伍里。我们一路杀到陕西,军队在关中也挖过几座唐墓,最后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个月前,你去海上达摩山的欧阳家盗窃的古董,就是从那座墓里挖出来的吧?”
问话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后阴影里的年轻男子,小木掐灭烟头:“是啊,那是一个镇墓兽。”
“可以形容一下吗?”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声音继续从暗影中传来,“你们知道墓主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发现了玉哀册,我只记得开头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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