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的孙子……李隆麒”对方的声音似乎连同船身一同摇晃,“你们打开墓主人的棺椁了吗?”
“嗯,我钻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脸。”
“等一等,你说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陌生面孔从黑暗中浮出,却是一张鬼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仿佛古墓里常见的镇墓俑。小木被惊得往后一缩,才明白对方戴着面具,描画成鬼怪的模样。
“他没有烂。”
“什么?”
“墓主人完全没有腐烂,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我在棺椁里看到的小皇子是这样的。不知道挖出地宫以后会不会腐烂?”
轮到阿海提问了:“小木,你知道这副棺椁的下落吗?”
“也许在北方。”
小木讲述了溃败的军阀在白鹿原盗墓的整个过程,挖出两件宝贝:小皇子棺椁、会喷火的小镇墓兽。军队被消灭后,两件宝贝也被俘虏,分装在两个大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小木选择南下,一直跟踪小镇墓兽到上海。至于,北上的小皇子棺椁,下落不明。
船舱里寂静无声,阿海低声道:“所以,你在一个月前,去偷盗那尊小镇墓兽。”
“那次偷盗几乎成功,可惜被欧阳家的一个工匠阻止,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小木没读过书,但出身于土夫子世家,必须识字,尤其要认得各种古代字体,否则都不知该怎么摸墓道的门。但是脱开盗墓这一行,他等于是半文盲。
“功亏一篑。”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木闭上眼睛,犹豫再三,决定说出这个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达摩山里的那个工匠,十六七岁的后生,他的脸……”
“怎么了?”
对面那张鬼脸又退回到阴影中。
“他的脸……他的脸……简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样。我看到棺椁里躺着的小皇子,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几年,必是那工匠现在的模样。”
阿海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还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新冲洗出来的:“这是今天早上刚拍的照片,你能认出这个人吗?”
照片从半空俯拍,对准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站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穿高级警官制服的洋人,还有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个穿长衫戴礼帽少年老成;另一个穿着土旧的短打,像个上门的木匠或石匠,身形虽高大,面容却稚气未脱,正好转身望向镜头方向。
小木大喝一声:“就是他!”
屋顶上的四个人,唯独这张面孔正对镜头,拍得分外真切,连青春痘都拍出来了,也是这人的第一张照片。
“我也认识这张脸。”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阿海摸着自己右脸,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脸上。
第47章 凶案启示录
秦北洋的右脸正在流血。
他挤爆一颗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顶下,大厅纵深直达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已过去,中国女孩穿着黑色长裙,久久不肯离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画着十字祈祷。秦北洋擦去脸上的爆浆,仰望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
旁边小小的告解室,有个大妈用上海话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须向神父忏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动赎罪。
礼拜天,欧阳安娜说要去教堂做弥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护送。安娜是海上达摩山的小主,他一个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辆人力车,他情愿跟在后面跑步。安娜说我怎能让你这么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块大洋,叫了第二辆人力车让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着上海的早晨,苏州河两岸的船桅风景。盯着车夫后背,闻到汗臭味,他羞愧难当,真想跳下来自己拉车得了。
街头贴着悬赏通缉令,画有两张模糊的年轻男子面孔,一张右脸有道伤疤。为了捉拿屠杀虹口捕房的两名凶手,公共租界工部局开出一万英镑,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学生,与秦北洋并驾齐驱,不时转头浅浅一笑。秋日阳光下黄叶凋零,打在她的米黄色小遮阳帽上,像绽开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稣受难像下,欧阳安娜变得面色凝重,犹如服丧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边,只能没话找话:“祭坛上画的是什么?”
画像上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红色十字形剑,脚踩着一条凶恶的龙。
“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唯一具有天使长头衔的灵体。在与撒旦的七日战争中,他用大天使之剑与巨龙搏斗,这条龙就是撒旦。”
阳光穿过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洒在少年额头,像涂抹一层金黄油脂。安娜又念出画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谁如天主。”
欧阳安娜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骄傲而坚贞,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身后响起一声标准的法语:“Bonjour.”
原来是山羊胡子的法国收藏家,皮埃尔·高更,他殷勤地向欧阳安娜打招呼。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国人,来礼拜的洋鬼子比中国人多。
安娜与他保持距离,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高更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做礼拜。”
“欧阳小姐,您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教徒了吗?”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这中国小子也听不懂法语,“我是来为法国祈祷的,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火煎熬,牺牲了上百万人的生命。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赶走德国佬,收复阿尔萨斯与洛林!”
“中国政府也参战了,现在我们是盟友。”
“愿上帝保佑中国与法国!”皮埃尔·高更看着祭坛上的画像,“虽然,我的伯父保罗·高更毕生放浪不羁,流浪到塔希提岛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亚当与夏娃》《马利亚礼赞》《基督的诞生》都说明他心中住着上帝。”
“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学画,偷偷临摹过他的《塔希提少女》——虽然教会学校不允许。”欧阳安娜也是爱屋及乌,“对不起,不该在教堂里谈这个。”
“很抱歉,我辱没了高更这个伟大的姓氏。欧阳小姐,何时再允许我登门拜访?”
“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发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发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色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发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发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发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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