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只是个侍从!我兰姬,亲王的女儿,平安京中人人欣羡的美人,竟然会爱上一个卑贱的侍从!”
说到此处,女子刚刚的温柔已经全然不见了,换成了咬牙切齿。
“卑贱……对,卑贱的家伙,该死的奴仆!完全不顾念我对你的心情,竟然看上了小樱——那个乡下来的蠢丫头,眉心长着难看的红痣,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成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傻笑,说着‘只要是春天就好’这样的傻话!
“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抱着她,在她耳边说甜蜜的话。我听到你们说,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离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声音渐渐凄厉,长发剧烈地波动着。
“这就是我爱的人,那个下贱的侍从,他本来不配得到我的感情,可现在,他居然将它毫不顾惜地舍弃了!
“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后来就做了那件事……我把宝瓶藏在小樱的房中,故意要人们发现,这傻丫头吓坏了,一直在辩解,可是没人听信……谁也不相信……然后……哈哈,哈哈……”
帘后的女子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博雅浑身发冷,一直凉到了手指,忍不住忘记了先前的警告,往后退去。仓皇中,他的身体碰到了矮几,锵然有声。顿时,女子仿佛从梦中苏醒一般抬起了头。猝不及防地,两人中间的帷幕被撕开,兰姬扑过来,死死地抓住武士的衣领。
“看着我!看着我!”如同夜枭啼鸣的声音尖锐地刺入博雅的耳膜,“为什么要为她死呢?为那个一钱不值的傻丫头?!难道我不美吗?难道我不比她美得多吗?”
烛光下一张丑陋可怕的脸出现在博雅眼前:整个面部覆盖着长达数寸的黑色毛发,看不见五官;火炽一般怨毒的眼神从黑发中透了出来,仿佛要在这一瞬间将武士烧成灰烬。
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武士大叫起来,同时拼命地想要挣脱那只抓住自己的手。
然而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却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尖利的指爪刺向博雅的颈中。
“放开我!我不是……”
“决不!你是我的!我的!”
凄厉的尖叫骤然停止。阴阳师袍袖拂动,迅速取走武士手中的玉盒,同时右手食中两指点在兰姬双眉之间,念动咒语。女子放开了手,博雅跳起身,一连退后了两步,这才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回头看去,兰姬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烛火已经烧到尽头,晃了一晃,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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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怕了!”博雅大口地呼吸着山野中的清新空气,仍然余悸未消。
“唔……”
此刻二人已经来到后山的柳树之下。白衣男子打开玉盒,凝视着盒中之物。那是两截断发,一绺发丝细长,另一绺看上去较粗,显然是属于不同的人的;然而此刻却已紧紧纠结,分不开彼此。
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发绺,随后,一星火焰升腾起来,转瞬间将纠缠的发丝化成飞烟。
“就这样吧。”目送着最后一缕烟气散发在晴空之中,阴阳师闲闲地说道。
“……就这样?”
“问题解决了。你要求我的事情也做到了。”阴阳师微笑着望向自己好友,“还有什么事吗?”
“呃。”博雅搔了搔头,脸上却是黯然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心里……”
“嗯。”
黄昏的天空有一抹灿烂的霞云,颜色异常鲜艳。云朵与天空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随着夜气的浸染幻化出金橙、玫红、嫣粉、暗紫等不同色彩。夕阳温柔。
“晴明……”
“什么?”
“是说,过分强烈的爱也会变成一种罪过吧?”
“唔?”
暮色中阴阳师挑起了双眉,而博雅依旧一脸失魂落魄。
“因为喜欢某个人,最终却将他置于死地,这样的爱真可怕啊!”
“喜爱本身不是罪恶。”阴阳师一边信步向前走去,一边将梳盒纳入袖中。“那女子,爱上的是自己的骄傲吧。”
“所以才不能忍受自己喜欢的人移情别恋,是这样吗?”
“果然不愧是博雅,”带着调侃的神情,晴明举起了手中的蝙蝠扇。“对女人相当地了解呀……”
“呸,我是在问你!”
“哈哈。早就说过,研究女人可不是我的专长。”
“嗨!”这一声有点扫兴,也有点失望。武士认真地皱起眉头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非常坚定地说道,“这件事,不是怨灵作怪。”
一丝讶异的神情从阴阳师眼中泛起。“为何?”
“我也不知道。”博雅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起先觉得那侍从和使女非常可怜,可后来想,毕竟那两位,今生也曾温暖着彼此吧? ”
惊异的神情转瞬即逝:“真聪明呢,博雅。”
“啊?”
“相由心生,兰姬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怨念。至于死去的人,”目光投射在虚空中,仿佛那里有两张微笑着的年轻脸庞,“只要还留着相互依恋的温度,便不会因为怨恨纠缠他人吧……”
温和低沉的声音在薄暮之中缓缓消散。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风,吹起燃烧后的灰烬,扶摇直上。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横笛清泠的声音响起,悠远寂寥,仿佛风的回旋。柳枝轻摇,几片树叶从枝头翩然落下,如不谙人世悲欢的舞者。阴阳师一言不发地侧耳倾听,袍袖随风而起,又似御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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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晓的时候,帷屏后的女子才从一场纷乱的梦中惊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手——先前的黑色毛发已全然褪尽,露出了洁白的皓腕。她颤抖着摸上脸颊,顿时一阵狂喜之情如同潮水涌来:触手可知,那是一张光润的脸。
什么也顾不得了,女子心慌意乱地在沉香木矮柜中翻找着曾被自己扔掉的铜镜。指尖一触及冰冷的金属,便连忙将它取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望了过去。然而紧接着,她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绝望尖叫。
——镜中是一张熟悉的脸,微微弯曲的眉毛,眉心还有一点鲜红的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从镜中望向镜外的自己。毫无疑问,那正是死去的使女的面孔,一如生前死后,眼中梦里,日日所见。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灵魂
“为了成全儿子的心愿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担心自己妨碍他的修行,最终做出了这种决定。可是因为没能让他吃上自己做的饭团,一直留着那样的执念,魂魄便徘徊在山路上不肯消散。”
……
“总之,我可不相信抛下一切就能成佛这样的鬼话。晴明你不是说过,只要生而为人,便有不能割舍之事么?”
“唔,所以博雅其实同时化解了两个人的执念。了不起啊。”
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诸行。
一旦瞑目去,茕茕作荒茔。
红颜成腐土,至爱亦无情。
谁为分贵贱,谁更辨疏亲。
尔身亦骸骨,正欲现原形。
以上诸语,出自日本室町时代高僧一休宗纯,也即后世传说中的那位难得的聪明人。
相传他曾于琵琶湖畔打坐参禅,昏暝之中忽然听得一声鸦啼,悚然惊起,当下开悟,从此放浪形骸,流连诗酒。《骸骨》便是悟道之作,擅自将之韵文化,或应不失原意。
佛教与阴阳道各自分属,亦有相互融合之处,如后者惯用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正是将道教典籍与密宗大手印合而为一。相比神秘的阴阳道,佛教要兴旺发达得多,一休所生活的室町时代,阴阳道已近废止;然而在他之前的四百年,被认为是人鬼并存的平安京中,便曾留有一位阴阳道中杰出人物的足迹,传说纷纭,流传千载不灭。其人名为:安倍晴明。
就此以心为指,将虚空之轮拨转至千年以前的古平安京。
正值盛夏,又兼天晴,太阳越发地精神百倍。京城上方似乎有火炉高悬,不停地向外喷射着腾腾烈焰。贵族女子手捧金碗,内盛用窖冰调制的瓜果,尚且恹恹娇卧;道上行人、坊间百姓为生计所迫,兀自奔忙,更是汗流浃背,不得稍歇。
唯一的世外桃源或许便是京城东北的比睿山中。浓荫遮天蔽日,不让阳光有肆虐之机;松风阵阵,带着山野中特有的清香气息,令尘劳中人至此心神爽朗,凉意暗生。
“不愧是清静之地呀!”微行至此的式部卿亲王大发感慨,“入得山来,便觉得浮世辛劳,皆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