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文并作,不但有理论,而且有创作,不但改变旧风,而且改变旧体的人物,陈子昂可算唐代第一人。
① 转引自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第117 页,1984 年3 月新一版。② 转引自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第118 页,1984 年3 月新一版。陈子昂诗文俱佳。诗风悲凉慷慨,已是新人新声。文章朴拙实用,又近古意。他反对六朝旧习,给人议论风发,势如破竹的感觉。虽不似盛唐大家的雍容大度,另有一番气冲云汉的英雄气概。他的这种作风,一直到以韩、柳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兴盛起来,还为人们所景仰,所称道。他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徵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①陈子昂独立于世,是盛唐之音的先知先觉者,他有实践,也有理论。不过实践不算很多,成绩也不算很大;理论不算很深,在当时的影响也比较有限。正因为如此,他才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泣下"的悲凉感触。
而他对散文的自觉,与他后面的张说、李白、王维等盛唐大手笔相比,还有些超前哩!真的盛唐诗人,并不认真关心散文的发展--虽然他们能文;更不关心唐代散文是否应该继承三代两汉的散文传统。他们生于盛世,胸怀博大,熔儒、道、佛于一炉,要继承自屈骚、《诗经》之后的一切传统,而且融而化之,超过他们。这样的时代,不是古代散文传统可以表现的。这就是为什么盛唐诗苑兴旺,而它的散文成就不能同样兴旺的主要原因。
对古代散文传统一往情深的人物,首先是肖颖士和李华。
肖颖士(公元708-759 年),字茂挺,兰陵(今山东苍山西南)人,开元年间进士。他4 岁能文,10 岁补太学生,是个神童,28 岁举进士,对策第一,足见文章功力十分深厚。天宝初年,补秘书正字。他的文章在当时影响很大。他所处的时代虽然是诗歌无比繁荣的时期,但天下喜欢散文的人还是不少,即使他免官之后,向他学习文章的人依然很多。
李华(约公元715-约774 年),字遐叔,赞皇(今河北元氏)人,也是开元年间进士。曾官监察御史等职。他和肖颖士文章齐名,世称肖、李。他在安史乱后,曾受伪职。乱平贬官,后又起用,晚年辞官归去,同样文名很大。而且他与肖颖士不同,肖颖士推崇古文,才学满腹,但文章流传下来影响后人的不多。单以文章的艺术价值而论,不算高明,他是一位一心复古而且确实古朴无华的人物。李华与肖的文章观念如出一辙,但他更能创作,他的《吊古战场文》,成为千古名作,几乎没有唐散文选本不收入的。其写战争情态,少有其匹。虽然似乎渲染战争造成的后果不免过于惨烈,但为文如此,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位古代散文高手。文章开首便写古战场风貌,一下子就能抓住读者的情绪:"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文气如龙,不由你不读下去。
肖、李对古文的主张,可以归纳为三点。一是宗经,非六经思孟,不足为文章范本;二是载道,最尊崇孔夫子修春秋的微言大义;三是尚简,反对铺张陈事,这一点肖颖士更为典型,不但六朝骈文不在话下,连战国策,两汉散文都认为不合圣人古义。
肖、李之后,又有独孤及、元结、李观、梁肃、权德舆、吕温诸文。他
① 转引自罗泽根《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第48 页。
们的文学见解,或有不同,但反对六朝浮艳之风,主张文以载道,文以致用方面则大同小异。
由此也可看出,古文运动并非一人一时之事。如果从北魏苏焕算起,到韩、柳时代,就有300 年了;如果从隋文帝算起,也有近200 年了;即使从陈子昂算起,也有100 多年了。200 年间,留下记载的人物固然不多,而参与其中的人一定不少。据说肖、李晚年,特别是李华晚年,虽然已然隐居,向他求文的人依然很多,而且多送厚礼,可见当时的散文之风之烈。罗根泽先生认为:"韩、柳之前,载道说也有了,文气说也有了,简易说也有了,宗经学史的学说也有了,推崇周秦两汉、卑弃魏晋六朝的学说也有了,那么韩柳之对于古文的理论,不只是前人的追随者吗?"①其实韩柳之前具备这些理论,只是说有这些见解。这里只想指出,为什么肖、李、独孤、梁、权、吕、元诸人没有成为唐代古文运动的代表,更没有倡导起这样一次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究其原因,首先还在于他们所处的历史时期--虽然他们或许和韩柳只有一步之遥--还没有产生对古文运动强烈的社会需求。
历史无数次证明,需求决定创造,创造产生天才。唯有强烈的社会需求才能产生强大的创造动力。
韩柳主导的唐代古文运动,首先是响应社会的召唤,因此他们才具有这样巨大的能量,当时的社会,既经安史之乱,国家元气大伤。安史之乱虽然平定了,但诸侯拥兵,藩镇割据,对此,唐王朝中央政府,欲平难平,欲忍难忍,不平不忍,处境尴尬。整个国家充满了藩镇与藩镇之间,藩镇与朝廷之间,藩镇内部各种力量之间,朝廷内部各种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大家都觉得会发生什么不测,但又十分不愿和惧怕再发生什么不测,虽然不愿和惧怕发生什么不测,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阻止和消除这些可能会发生的不测。安史之乱伤了大唐王朝的元气,但大唐王朝的余威犹在--毕竟它创造了中国有史以来最辉惶的盛唐文化,于是中唐一切有为之士,都在顺应历史潮流,寻求国家能够中兴的办法。韩愈、柳宗元便在这样的历史转变时刻,开宗明义,不失时机地扬起古文运动的旗帜,可谓因时而生,所向披靡。为什么这个时候以至由此而始的数百年间,社会这么需要古文运动呢?
因为古文运动的主旨,在于回归尊儒轨道,维护朝廷尊严和国家的统一。我在前面说过,盛唐之盛在于它有兼容儒、道、佛三家文化的大文化的胸襟与大文化气象,于是产生大诗人李白杜甫王维,产生大量后世封建时代无法企及的文化成就。中唐则不然,国家已经出现危机,人们企盼中兴。这种时候,靠佛不行,佛教主张四大皆空,认为一切皆由缘法,任你兴盛也罢,衰亡也罢,他都无动于衷;靠道也不行,佛教一切皆空,道教只要成仙,金丹仙药,神符鬼箓,于事无补。尽管两家文化还有巨大的文化生命力,但在中唐已不能满足社会需要。于是韩愈辟佛,便得到士人喝采,虽然发配边远荒凉之地,反而成为胜者。宪宗佞佛,不能长久,到了武宗,干脆大规模地灭起佛来。
儒家学说本来于乱世无用,从来开国创业的时代,儒家不受重视。它的作用在于治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是儒家理想,而且只要中国式的封建基础不根本改变,儒学总能屡试不爽。但在韩柳时代,说乱世又并非乱世,说治世又何曾能治?韩愈便写《原道》,柳宗元又写《封建论》,古文运动
①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第139 页。
更大声疾呼文以载道。不用说,古文运动这个主旨,自陈子昂提出,经过100年努力,终于由韩公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从此便蓬勃发展起来。而且此风不吹则已,一吹便不可收拾。直到宋代濂、洛、关、闽几位大儒出来,才算慢慢止息--它的任务大抵完成了。而中国古代文化也就进入最后一段僵化时期。
古文运动不但主张"非三代两汉文章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能存",而且主张"唯陈言之务去"。就是说从主旨到文体、文风、文字,要统统予以改变。至于六朝文学,干脆就保留不得。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批评六朝文学说:"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耶?"请注意,这还是就其善者而提出的批评;其余文章实在连挨批评的资格都没有。韩文公大气磅礴,眼角都不去扫他们一下。
但既为一场文学运动,非有创作实绩才行。韩、柳以前,主张恢复古文风格的人们,不但其宗旨不如韩、柳明确,实际成绩尤其比不过他们。如唐代文学理论家柳冕,也有些好的理论,却不能实践自己的理论,说服力就差了。不唯柳冕,就是肖颖士,李华、元结、独孤及、梁肃,乃至张说、苏颋、李白、王维,在古文一途都不及韩、柳。肖的文章不过平平,李华文章达到《吊古战场文》水准的没有第二篇,而《吊古战场文》又不能算散文正脉。元结有些小品,颇有意味,但不能成为洪流巨制。李白、王维虽为文章妙手,但主要精力不在于斯。可以这样说,韩柳之前的隋唐散文,不但远远达不到两汉散文水平,就是真与魏晋六朝文比起来,力量也显单薄。韩、柳则不然,他们的文章,虽打着复古的旗子,却是全新的创造。不但可以直追班、马,而且比司马迁之外的任何一位散文家的成就都高。贾谊、晁错、扬雄、王充、三曹七子都被他们超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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