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赶尽杀绝,而留为后患……这不是他徐华亭的做派!”
“想想当年严世蕃的下场!”
最后,徐渭轻声下了个结论,“等着吧,还没结束呢,必然再起波澜!”
徐渭是这个时代少见的人物,在摆脱了原时空潦倒、穷困、自卑又自傲的人生轨迹,又和钱渊这样的穿越者长期讨论朝局、政治人物后,徐渭对朝局有着超乎凡俗的敏感度。
但拥有这样敏锐洞察力的人物并不仅仅只有徐渭一人,距离随园不远的高府书房内的这两个人显然也有这同样的能力。
不停摇头的张居正口中滔滔不绝,高拱无一言相驳却面色肃穆,正在整理衣着。
高拱、张居正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杰,即使抛开推行新政的决心和勇气,抛开他们理政的能力,仅仅以他们对朝争、党争的敏感度而言,他们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从科道言官的群起攻之,到疯狂无耻的弹劾奏折,再到今日徐阶弹压后亲自登门……
他们都看得出,徐阶的隐忍、退却的背后暗藏杀机。
严世蕃已经死了快三年了,自那之后虽严嵩回光返照,虽李默王者归来,但总体来说,朝局平稳……这是自那之后最惨烈的一场党争,拉开序幕几个月后,并没有就此落幕,恰恰相反,如今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
面对徐阶的退却、软言、亲自登门,张居正的建议是,不动。
以不变应万变,欧阳一敬的无耻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但绝大部分的言官并没有附和,相反,有不少之前对高拱秉政不满的官员保持了沉默。
如今的局面对高拱不利,但对徐阶也说不上个好,只要保持不动,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不需要多长时日,局面会缓缓偏向高拱一方。
所谓的局面,不是指科道言官的弹劾,而是指隆庆帝对高拱的信任度,以及高拱在文官体系内的威望。
但如果高拱立即复出,张居正不清楚徐阶接下来会做什么,但却很清楚……那些刚刚偃旗息鼓的言官会再次群起而攻之。
只闭门谢客一日就复出,而且还是内阁首辅亲自出面弹压言官,亲自登门之后……这是明晃晃的在挑衅那些言官,也是无形给出了他们言官的理由和证据。
所以,张居正苦口婆心的劝高拱暂且不动,甚至明摆着说了,我太清楚徐阶那老货了,你前脚出门,欧阳一敬后脚就会被罢官为民……到时候这个锅还是你高新郑来扛。
换句话说,之前部分言官偃旗息鼓是因为欧阳一敬那如疯狗一般不讲基本法的恶毒奏折,但随着徐阶的强力弹压,已经亲自登门请高拱的举动……如今的科道言官如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就等着迸出来狠狠砸在高拱脸上。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徐阶的弹压,因为徐阶的登门,还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开始传播的欧阳一敬罢官为民的传闻。
用屁股都想得到,徐阶会猫哭耗子或耗子哭猫的去为高拱劳心劳力?
无数人都可以肯定,元辅是被逼的,被隆庆帝逼的。
张居正在徐阶门下这些年,各种密议从不缺席,很清楚徐阶的心性和惯用手段……只要高拱复出,无数更多的脏水会扑面而来,而且张居正能确定,这绝不是徐阶的杀手锏。
在历经那么多光怪陆离的变故之后,张居正完全褪去了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完全的转变为现实主义者,在没有真正登上金字塔尖之前,他愿意沉默的在自己身上披上一张被称作“官僚”的皮。
而高拱不同。
如今的局面和原时空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隆庆帝对其的宠信没有那么高,但高拱依旧没有选择退却……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拱身上始终带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
终于换好了朝服,高拱沉默的转头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张居正。
高拱心里清楚,张居正说的都是对的,但他也是有私心的。
京察至今两个月了,随园一党包括隐隐引随园为后盾的官员无一落马,显然,徐阶和高拱一样,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刻,同样选择了不去招惹随园。
那么,如若高拱败北,徐阶坐稳内阁首辅之位,重新掌控朝局,选择清洗的第一个目标很可能不是随园,而是借高拱败北之势去找张居正的麻烦。
张居正失望的停止了劝说,面前这个老人面色坚毅,有不可挡之势。
张居正双目有些茫然,““当年展才曾言,华亭有龟蛇之相……”
高拱嘿嘿一笑,“的确如此,虽是阳谋,但依旧小家子气十足。”
第1082章 性格决定命运(下)
为什么说徐阶这是阳谋?
因为就在昨日夜间,有急信入京,不说其他人知不知道,但高拱、徐阶肯定是知情者。
黄河秋泛不退,暴雨连连,山东境内多处河堤崩塌,倒灌入新修河道,四县沦为水泽之国,数以万计灾民哀嚎,破家者数不胜数,山东布政使、按察使上书弹劾总督河道的潘季驯。
京察刚刚开始的时候,吴山就因病闭门谢客了,内阁中只剩下高拱和徐阶,而高拱独揽大权……在这种情况下,徐阶会干什么?
当然是撂挑子。
人家高阁老抢了票拟权,抢了批红权,我这个内阁首辅只是担个虚名而已,肩膀窄,什么都扛不起。
再说了,去年就是张居正举荐时任大理寺左少卿的潘季驯出任总督河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潘季驯都被视为高拱党羽。
而且高拱心里也有数,山东布政使、按察使都和徐阶有来往,说不定徐阶还会压制户部、工部,将这个窟窿捅的更大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山东在闹出什么大事,这个锅铁铁是高拱来背。
说的再阴暗一点,你高拱不是以气自豪,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吗?
现在黄河泛滥,百姓遭灾,你还要龟缩在家中吗?
如果是张居正,他一定会缩着脖子先扛过去,如果是钱渊,他会另寻他法来绕过徐阶,但高拱,却选择了重新回到西苑直庐理政。
所以说,性格决定了命运。
目送高拱离去,张居正缓缓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袖中的双手在微微发颤,他都不敢去想自己可能的下场。
自己和钱渊不同,几乎所有的一切,之前完全依靠徐阶,如今全部依靠高拱,自己没有随园,没有那些志同道合的好友,更没有庞大到让徐阶、高拱都忌惮的实力。
随园的实力摆在那,又多受陛下信重,而自己孤身一人,可以想象,一旦高拱落败,徐阶的第一目标会是谁……
此时的张居正内心是绝望的,虽然他不知道徐阶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不再对高拱抱有希望。
从后门巷子绕出来,张居正久久在不规则的巷子里徘徊,直到远远看见那道具东南风格的围墙,心乱如麻的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埋藏很深的画面。
想去舟山一观却在宁波被拦下,几年来的书信来往相交投契,京中重逢后的欣喜,在随园的嬉闹搓麻……
后来,或许是因为他名动京师,或许是因为他的光芒太过耀眼,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再之后,张居正脑海中闪过的是那夜的明月,自己被逼上梁山的无奈和决然。
“叔大兄?”
张居正回头看见孙鑨,勉强笑道:“文中是打哪儿来?”
“翰林院也是乱哄哄的一片,索性偷个空出来清闲。”孙鑨笑容可掬,“叔大兄这是在窥探随园?”
这话问的……张居正咳嗽两声,“中玄公已入西苑。”
孙鑨沉默片刻后摇头道:“非明智之举。”
张居正苦笑点头,“黄河泛滥,山东不能再乱了……”
孙鑨犹豫了会儿后低声说:“消息已经传开,适才在翰林院听闻……米价升腾。”
米价升腾,当然是因为黄河秋泛导致漕运断绝,虽然北直隶周围有大面积的田地,但京师以及边军的粮饷,主要还是靠漕运。
张居正看了眼随园,又看了看正要离去的孙鑨,最后还是开口问:“文中……东南通商已然恢复,展才何时回京?”
孙鑨回头眯着眼打量着张居正,良久后才轻声道:“若是他人问起,孙某会说,自然是秉圣意而行,今日叔大兄相询……展才何日回京,还就要看中玄公何日来访。”
不再去看张居正,孙鑨加快脚步进了随园,一眼瞥见躺在藤椅上纳凉的徐渭,快十月份了,北京还是秋老虎呢。
听孙鑨略略说了几句,徐渭笑道:“当年展才极其看重张叔大,其人的确有些能耐。”
“京城这么大,胡乱逛逛正好逛到随园边上……”孙鑨也摇头道:“不可能是巧合,鼻子太灵光了……”
这段时日,京中风云变幻,高拱被骂成了缩头乌龟,欧阳一敬那份奏折让徐阶亲自登门来请……外间很多官员都在忿忿于或羡慕嫉妒恨隆庆帝对高拱的信重,只有极少数的人能肯定,高潮还没正式来临。
在高潮即将来临还没到来的时候,张居正出现在随园外,等候了很长时间逮住了孙鑨,并且询问钱渊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