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市通商之初,展才便提议于侯涛山修建威远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牢牢护卫镇海县城,扼甬江咽喉,以防倭寇来袭。”
徐渭侃侃而谈,在这方面他算是殿内第一人,别说隆庆帝、陈洪、李芳了,就是徐阶、高拱都无言相辩。
隆庆帝其实心里也有数,钱渊和汪直之间的关系比较奇特。
一方面牢牢的绑在了一起,汪直需要随园在朝中为其撑腰,而钱渊也需要汪直管束麾下,一旦东南真的倭患四起,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钱渊。
这也是为什么王本固弹劾靖海伯复叛后,钱渊立即秘密出京赶赴东南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双方都在一条船上,相互之间很是提防。
钱渊在隆庆帝面前曾经坦然直言,海疆驻守重兵备倭,同时打造水师,一旦官军在海上的势力能压制汪直……那就不需要五峰船主这个幌子了。
隆庆帝正在心里回想,那边徐渭唾沫横飞的长篇大论也差不多说完了,只听他在最后冷笑几声,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嘉靖三十八年,华亭张氏密赴镇海金鸡山招宝村,以厚礼相赠,许诺世袭侯爵之位,这才叫其心难测。”
高拱装模作样的沉吟道:“华亭张氏可有出仕者?何人敢如此许诺?”
朝中官员姻亲关系非常复杂,有的官员姻亲关系往上攀爬都能联系到百多年前的洪武、永乐年间,但有的官员姻亲关系非常简单,比如内阁首辅徐阶,他妻子就是华亭张氏出身。
隆庆帝瞄了眼依旧神色不改的徐阶,笑道:“好了,元辅,高师傅,从户部调拨部分银钱粮米,剩下的让户部去和宁波那边打官司,正好宁波知府胡应嘉……记得是元辅门下嘛。”
“海运事待朕再想想……”
看着陈洪恭送徐阶、高拱离去,隆庆帝随手将李芳打发走,向着徐渭招手道:“海运可有把握?”
“无十成把握,展才早年曾言,一旦行海运,必招致弹劾,而且对漕运、南北运河影响太大。”徐渭苦笑道:“展才原筹划十年后……”
隆庆帝叹了口气,想了一阵才轻声道:“展才南下整顿东南有功,通商重启,税银也得以恢复,也该回京了。”
第1086章 杀手锏
走出西苑的徐渭在心里想,计划倒是顺利的一步步实施了,但徐阶、高拱显然都不是那种会按部就班出牌的人。
特别是徐阶,也不知道这货手里到底握着什么底牌,今天被怼成这样还不动声色。
做计划是有必要的,但几乎所有的计划都会遇见突发事件,而偏偏钱渊不在京中,徐渭暗叹今天隆庆帝终于问出了这句话,钱渊可以回京了。
显然,因为京察,徐阶、高拱闹得太凶了,隆庆帝对躲在东南置身事外看好戏的钱渊有些不满。
徐渭一路回了随园,第一件事就是写下密信,让王义亲自南下。
而高拱今日显然有将随园、钱渊拉进这漩涡的企图,同时努力摆出和徐渭配合默契的态势,但可惜这几天张居正盘桓于随园之外窥探,有明显的求和之意,却始终没有正式登门。
徐渭忍笑在心里想,高拱这是拉不下脸啊……用展才的话来说,呃,好像叫傲娇?
稍迟走出西苑的两位大佬心思各异,高拱还在天真的幻想,今日在御前的表演堪称成功,只要将随园拉进这个漩涡,很多事都会被打乱,至少能打乱徐阶的节奏。
而坐进轿子里的徐阶已经下定决心,陛下显然有行海运之意,这是自己的失误。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张居正就曾经提到过,很可能当年在裕王府中,今上就和高拱、钱渊商议过海运之事。
到底要不要行海运,徐阶并不关心,他只关心,随园会不会突然插一脚进来,钱渊会不会和高拱达成交易形成联盟。
伸手摁了摁本就密不透风的帘子,徐阶感觉到一丝冷意,如果不能成功的驱逐高拱,自己下场堪忧。
要知道张居正毕竟曾是自己的门生,又是自己的女婿,钱渊毕竟是自己的同乡,又是自己的孙女婿……一旦他们上位,不好说自己的下场,但总归不会牵连华亭徐氏。
但如果是高拱……徐阶不觉得这位下手狠辣会比自己逊色。
只有驱逐高拱,无论接下来是李春芳、郭朴等人,还是高仪,还是陈以勤、殷士儋,自己才能从容退却。
所以,虽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却肯定是最合适的时机。
……
翰林院。
听见清脆的瓦碎声,孙鑨侧头看去,三两瓦片被劲风刮落摔在青石板上,吓得正在清扫落叶的仆役四处逃窜。
即将入冬,举目望去,处处一片萧瑟,枯黄的落叶似乎给青石板搭建的道路盖上了一条毛毯,无遮无拦的树干笔直的朝天刺去,更显得萧条。
但即使如此,京察尚未结束,朝中纷争依旧汹涌,内阁首辅徐阶对吏部正式呈交的名单公然发话,“未闻京察,未正己,先正人。”
此言一出,京中科道言官再次对高拱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关于吏部天官杨博包庇山西籍贯乡党都没什么人管了,只顾着弹劾高拱一人。
而这一次,高拱没有选择退避,而是驱使门下不多的科道言官以及各部官员公然相抗,而这一举动引得不少原本中立的官员下场……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还力挺高拱的官员要么是他的姻亲,要么是他的学生。
孙鑨收回视线,在心里盘算,前日夜间王义秘密出京,再有三四日,日夜兼程,快舟健马,理应就能抵达东南,也不知道展才会不会就此回京。
这时候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孙鑨侧头看了眼,皱眉训斥道:“入仕近六载,还这般毛毛躁躁!”
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冼烔立即放缓了脚步,他虽然是最早一批随园士子,但年纪最小,又一直任给事中,常受诸人管束。
“文中兄,那边又闹起来了。”
孙鑨放下手中毛笔,随口问:“都察院还是六科?”
“全都来了,聚了好几十号人,还有不少各部主事、员外郎。”
孙鑨有点意外,这两三日科道言官聚集议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但言官之外的官员参与……要知道京察还没结束呢。
孙鑨仔细的问了又问,正巧进来的徐渭听了片刻,突然插嘴问道:“在哪儿?”
“金水桥。”
孙鑨一愣,和徐渭对视了一眼,叹道:“徐华亭到底想做甚……”
徐渭冷笑道:“也就是今上宽宏有度,放在先帝在位之时,再给他们个胆子也不敢!”
的确,徐渭久在嘉靖帝身侧,不止一两次听其随口问起……杨升庵还未死吗?
以言官为主体,聚集百官在金水桥,这在明朝是有独特涵义的。
因为就在近四十年前,名噪一时的杨升庵集两百多官员在金水桥,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人家不是喊喊就算了的,虽然本质上是和当时年少气盛的嘉靖帝怼台,但杨慎他们的目标是因为逢迎媚上而上位的几个奸臣,张璁、桂萼、方献夫,要不是逃得快,搞不好就要被扔到河里去。
而隆庆帝上位后,对他那位已经得道升天的老子的态度……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这两年一直有为杨慎平反冤狱的传言。
所以,在金水桥,聚集百官……这本身就带有驱逐奸臣的暗示。
奸臣是谁?
除了高拱还能有谁?
孙鑨略略解释了几句,冼烔这才明白过来,还喃喃自语,“升庵先生去年病逝云南,说起来和先帝……”
话还没说完,徐渭和孙鑨已经启步出门。
萧瑟秋风已歇,绵绵细雨却落,数以百计的官员齐聚金水河畔,金水桥上站着数名科道言官,正在张口大呼。
“伞。”
过来看热闹的林烃塞了把伞过来,小声说:“各部主事、员外郎中,刑部最多,十之六七,就连郎中都过半。”
孙鑨微微点头,刑部、户部是六部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两部,而且刑部尚书冯天驭,刑部侍郎赵贞吉都是徐阶心腹,理所应当。
徐渭撑起伞,远远眺望,“是邹应龙那厮。”
林烃嘿嘿一笑,他入随园后只打了一架,当日的对手就是邹应龙。
上前打听的冼烔突然一路小跑往回走,脸色微微发白,躲进徐渭伞下,低声说:“据说是高阁老密信……”
“密信?”
冼烔还没来得及解释,众人耳边响起邹应龙伴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此贼之奸,李哥奴、蔡元长不及也!”
蔡元长指的是北宋末年六贼之首蔡京,李哥奴指的是唐朝以口蜜腹剑著称的李林甫,此二人都是盖棺定论的大奸臣。
徐渭突然丢开伞,往前疾行数十步,侧头静听片刻,面色惨白的掉头就走。
“文长兄?”
“走,去靖海伯府!”
在小巷子里,忍不住狂奔的徐渭在心里想,徐阶隐忍许久后的杀手锏果然杀伤力十足!
解释一下
本想着新书存稿,老书完结,但前几天台风过境,交通事故,左手肘严重擦伤,左膝盖磕伤,好些天没码字了,哎,这两年真是万事不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