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傅这脾气也太硬了。”隆庆帝无精打采的让陈洪摆出棋盘,“其他的不说,光是胡师傅……”
“高阁老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稍嫌量窄,毕竟人无完人嘛。”徐渭瞄着陈洪端出来的棋盘,“陛下,真下还是假下?”
“真下!”隆庆帝瞪了一眼,“但总比和展才下棋强,杀他的大龙都没滋没味!”
“哈哈哈,展才下棋那是七窍通了六窍……”徐渭笑着说:“展才所长在于识人……早在嘉靖三十五年,他就断言高新郑其人稍嫌量窄,又太过倨傲,不能容人,但却心怀社稷,为国事而不惜身。”
隆庆帝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高师傅一听黄河决口,立即赶回直庐理事。”
一边随意聊着,一边摆开了阵势,不多时,隆庆帝手持棋子陷入深思,而徐渭还在一口一个吃着葡萄,偶尔丢个棋子出去让隆庆帝再度陷入沉思,甚至还转头去问陈洪……这葡萄是哪儿买来的,味道真不错!
陈洪哭笑不得的低声说:“贡品,是贡品!”
“待会儿让他带几串回去……不是给你的,听展才说过,他家那位是个好吃的?”隆庆帝丢下棋子,“再来一盘……不,换五子棋!”
徐渭一边笑一边捡棋子,对面的隆庆帝突然开口问:“听说这两日因黄河决口,漕运断绝,京中米价升腾?”
“可不是,钱家酒楼原本米饭不收费,现在也要收了,太贵。”徐渭摇头道:“好几家粮商都关了门……不是没米了,而是囤积居奇。”
“说起来,那些科道言官弹劾潘季驯,这也在理,毕竟是他总理河道治黄,弹劾张叔大,也在理,毕竟是他举荐潘季驯,但居然连展才也榜上有名呢。”
隆庆帝好奇问:“为何要弹劾展才?”
徐渭投去幽怨眼神,“陛下,适才臣言展才擅识人……这句话可不是臣妄言,是陛下当众所言。”
隆庆帝眨眨眼,这才想起来,去年挑选潘季驯总理河道,自己曾经说过,钱渊对潘季驯也颇为赏识,认为是治黄的最佳人选。
“对了,当年还在裕王府的时候……”隆庆帝换了个话题,“展才和高师傅都有意行海运,这次……”
徐渭心里一喜,如若隆庆帝有意行海运,接下来就轻松多了。
但话还没说完,陈洪上前躬身禀报,“皇爷,徐阁老、高阁老请见。”
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下,之前在嘉靖帝身边,黄锦向来称呼严嵩为元辅,而陈洪是称呼徐阁老……阁老是没有上下之别的。
隆庆帝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高拱才回内阁两天,这又和徐阶闹翻了?
不闹翻也不会同时请见……隆庆帝有点后悔,早知道去年就趁机将徐阶赶走拉倒,不过再想想也未必是好事,如果高拱迅速上位,随园得被欺负死。
“平身,平身。”隆庆帝让陈洪搬了两个凳子过来,徐渭端着装葡萄的瓷盘站在一旁,打量着神色平静的高拱、隐隐作怒的徐阶……好像反过来了啊。
高拱先将目前黄河决口泛滥的事说了一遍,强调京中米价升腾,而且户部调不出足够的银钱,最后引出了调用宁波存粮、银枪以及海运。
徐渭缓缓而用力的咬着嘴里的葡萄,片刻后噗一声,坐在前面的隆庆帝看不见,徐阶正在措词没看见……只有高拱脸有点黑,人家吐葡萄皮的方向是冲自己的。
高拱只能当做没看见,只要能将随园扯进来,如今的死局就能活了……他也没想到,今儿运气太差了,居然正好撞上了随园在京中的核心人物徐渭。
“行海运事?”隆庆帝头略略一偏扫了下身侧的徐渭,“呃,元辅老道持重,如何看此事?”
徐阶缓缓道:“海运粮米入京,有好有坏,好处是如今漕运断绝,海船北上,能赈灾山东,能平抑米价,坏处是一旦日后海运成为定例,如何处置漕运?”
“南北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商贾依运河而活,数十万漕丁无着无落,必然生乱。”
“而且海运风险颇大,被风浪打翻尚是小事,若遭倭寇劫掠……”
高拱打断道:“如今只说海运,并未提及海运代漕运,徐阁老为何言左右而其他,倭寇劫掠……可令吴淞水师、两浙水师护佑海船。”
被打断的徐阶也不生气,停顿片刻后又开口道:“吴淞水师隶属吴淞总兵卢斌,两浙水师统率乃浙江游击葛浩,此二人当年均在钱展才麾下屡立战功,有名将之姿……”
“咳咳,咳咳咳咳咳……”
猛烈而响亮的咳嗽声打断了徐阶的话,徐渭往前走了两步,神色沉着,心里却在怒骂。
特么的,先是高拱,之后是徐阶,总拿钱渊在东南军中的影响力来说事,两个王八蛋,一丘之貉啊!
第1085章 其心难测
看到徐渭出列,隆庆帝端正的坐姿登时松散下来,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的准备看戏。
往常会用眼神提示皇帝学生的高拱也将注意力投在了徐渭身上,这对师生都想起了三个月前那一场激烈的廷辨。
都说随园中钱渊和徐渭齐名,两人都因言辞犀利刻薄著称,前者是出了名的,而后者那张嘴的威力也只有袁炜、李春芳等几个当年在西苑轮值为嘉靖帝写青词的翰林知道。
三个月前,高拱针对钱渊的南下,也是针对钱渊收拢大军……结果被徐渭一席话打得落花流水,各种尖酸刻薄、指桑骂槐、明暗相贬的套路让高拱面无人色,也让隆庆帝暗叹真是名不虚传。
隆庆帝的想法是,很好,又能看戏了。
高拱的想法是,很好,正好徐渭在。
“文长有何异议?”
“陛下,两浙水师统率葛浩,乃当年台州知府后升任浙江巡抚的谭子理一手提拔,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而葛浩率水师南下,于闽粤沿海剿倭。”
这句话是在说葛浩并不算钱渊旧部。
“当然了,朝中皆知,谭子理乃钱展才隔房舅父。”徐渭阴测测的盯着徐阶,冷笑道:“但吴淞总兵卢斌……”
隆庆帝还没反应过来,但高拱目光锐利发现徐阶脸色微变,立即递了个梯子过去,“听闻卢斌乃前浙江副总兵卢镗幼子,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随展才于嘉定大败倭寇,后临平山、崇德、长水镇、桐乡四战都在展才麾下……”
“卢斌此人,算不上天性凉薄,也算不上阴险狡诈,另攀高枝之举虽然多遭东南士林唾弃,但展才无一言相责,毕竟是为救其父。”
高拱今天和徐渭配合的格外默契,“嘉靖三十五年,卢镗败于徐海之手,先帝将其下昭狱,若有人以卢镗性命相逼迫,倒是能驱使卢斌。”
“高阁老说的是。”徐渭冷笑道:“东南无人不知,卢斌调任吴淞总兵,是为了护卫乡梓。”
“卢斌是松江人还是苏州人?”
“记得他是浙江处州人吧?”
其实高拱和徐渭这一唱一和主要是向隆庆帝解释,毕竟这位在登基前对朝政几乎一无所知。
隆庆帝这下子听明白了,卢斌和钱渊的渊源极深,但徐阶很可能是以卢镗胁迫,逼的卢斌转投徐阶门下,之后卢斌才得以转任吴淞总兵,驻扎松江府。
徐阶面无表情的看着高拱和徐渭,“三个月前,钱渊以兵部侍郎衔巡视海疆,急驶松江,召卢斌南下镇海。”
“元辅真是老了。”徐渭火力全开,“两个月前,前浙江巡按王本固押送入京,三法司共审,是王本固暗召吴淞水师南下,可要徐某替元辅翻翻案册?”
“文长,文长且住嘴。”隆庆帝嘴角带笑道:“还请元辅继续。”
被高拱、徐渭冷嘲热讽,徐阶脸上依旧保持着如水般的平静,只轻声道:“行海运事,必需筹措大量海船,而东南商贾,有几人愿意以海船运粮北上,只怕需汪直麾下船队运粮……”
“钱渊受陛下信重,整顿东南,重起通商,又与汪直交好,但汪直毕竟是倭寇出身……”
徐阶说到这,一声长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元辅是想说,其心难测啊。”徐渭长叹道:“难怪王子民巡按浙江,恨不得逼得汪直逃窜,逼得海商再沦为倭寇……”
“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汪直逃窜倭国,行商海上,后与徐海开战,杀伤颇多。”
“嘉靖三十六年,胡绩溪、钱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后者先后献上徐海头颅、数百根巨木,更引入可活万民的红薯、洋芋,受封靖海伯。”
“靖海伯乃勋贵,是陛下的人,元辅为何非要将汪直和钱展才挂钩?”
徐阶脸色有点难看,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都是水底下的事,你这是不讲规矩将事拿到桌面上来说!
高拱看的挺解气的,三个月前他也是被徐渭不讲规矩的乱拳弄得满肚子气。
对其他皇帝,徐渭未必会这么做,比如嘉靖帝……但现在这位,就得这样说,不然他未必听得懂。
“虽汪直受招抚,海贸大兴,但几任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宁波知府、台州知府从未放松警惕,始终在海疆驻有重兵,并编练水师以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