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州以西八十里地,深山之中有座洞阳宫,相传是武当始祖张三丰闭关修炼之地,现在去洞阳宫,还可看见张三丰当年练功时,踩进石头里的巨大脚印!洞阳宫矗立在深山之间,松柏苍苍,云雾腾腾啊……洞阳宫里边的道人,个个武艺高超,相传前清康熙年间,有一位道人,见一只白鹤飞来,一时性起,竟一跃而起,骑到了白鹤身上,随白鹤而飞,在山里穿来飞去……”
“叔,你说小山王高雄彪哩,咋说到洞阳宫去了?”鹏天觉着师父有些跑题了,按捺不住,提醒师父。
“你娃,真是巷道里赶猪,就知道个直来直去……”王铁汉拍了一下鹏天的后脑勺,笑着问,“晓得啥叫花开千朵,顺枝慢摘么?不说洞阳宫,就说不了小山王高雄彪了。这就跟你夜里摸黑尿尿,总要把夜壶口口对准家伙了,才能尿吧?夜壶没弄稳当,夜壶口口没找到,家伙对着哪里尿?裤裆里一掏出来,就尿?”
众人听得哄然而笑,随即又一静,等着王铁汉的下文——
“高雄彪十二岁时,他母亲生了病,这娃是个大孝子,不顾天寒地冻,硬要进深山为母亲采药。结果呢,遇到了白毛风,高雄彪被吹下悬崖,幸而被洞阳宫的一位道长救下……后来,高雄彪就拜道长为师,学习武艺……”
众人听到这里,觉得没啥听头了,便散了劲儿,有人起身伸个懒腰,有人用手拍嘴张哈欠……
“可是,学艺头一年,道长啥也不教高雄彪……”众人一听这话头,兴趣又来了,赶紧坐好,静待下文。“道长就让高雄彪天天种菜,磨豆腐,吃饭呢,也就吃青菜豆腐饭。高雄彪觉得师父不传授他真本事,有些心灰意冷,那年刚一打春,便拜别师父,下山而去了……”
“可是,刚出山走到文川街上,遇到一伙梁州来的泼皮,调戏一位卖唱的小女子。高雄彪看不下去,上前阻止,一大伙泼皮,便来围攻高雄彪,高雄彪闪转腾挪,三下五除二,将梁州泼皮打得哎哟连天……至此,高雄彪方才明白了:其实,师父在让自己种菜、磨豆腐时,通过挥锄头、掏垄沟、推石碾、摇石磨、拍切豆腐、包扎豆渣等等活计,已潜移默化地将诸多功夫,传授于他了……于是,高雄彪立即返回洞阳宫,向师父磕头谢罪,重新跟随师父学习武艺!而那位卖唱的小女子,后来就成了高雄彪的老婆了……”
转眼又到了放粥的时间,可大家都不着急着吃粥,便问王铁汉:“叔,还有没?还有啥?再接着讲嘛,讲完了再吃粥,迟不了的……”
王铁汉长长吁了一口气,“没啥了!反正我知道,高雄彪学成武艺下山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乐州、梁州、洋州,甚至金安一带,多少民间高人、江湖奇人,全都败在了高雄彪的手下!小山王的名号,越叫越响亮……”
徒弟们都去吃粥了,王铁汉正襟危坐,对陈叫山说,“兄弟,高雄彪不是个善茬,以我之见,明儿你就不要去了,免得……”郑半仙也长叹一口气,幽幽说,“一时胜荣,不足为荣,一时败耻,不虑为耻……”
陈叫山用钉锤正敲着一颗核桃,冷不丁,一钉锤砸在了大指头上,故意疼得高喊,“哎哟,俺的娘咧——”
第二十三章铳火
又是新的一天,又至寅时,陈叫山瞥了一眼窗格,蓝蓝盈盈。但他并不起床,闭着眼,听着七庆和鹏飞的鼾声,听着鹏天的磨牙拌嘴声,一直捱到大家都起床了,鹏云过来推他摇他时,他才揉揉眼睛,张张哈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陈叫山将衣服穿好,来到井台上打水洗脸,吴氏迈动三寸金莲过来了,站在辘轳跟前,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看着陈叫山洗着脸。看着看着,吴氏竟揉揉眼睛,有眼泪流下来了。陈叫山刚将捂在脸上的毛巾取下,吴氏又赶忙转过头,用袖子将眼泪擦干了,担心陈叫山看出来,故意掐了一片竹叶在手,转移话题,“天干得炸土哩,这竹子还长得赁好,老天爷心狠,土地爷倒仁慈哩……”
陈叫山觉得吴氏奇怪,站自己跟前,啥没说,倒扯起老天爷和土地爷的暴与慈,便说,“婶,今儿不跟满仓去剜菜了?”吴氏吸了下鼻子,笑着说,“满仓懒瞌睡多,让他多睡会儿……叫山,你跟我来,婶子跟你说点事儿……”
吴氏住在里院挨着西墙的屋,陈叫山跟她进了屋,吴氏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青布包袱,解开了,抖出一件烟灰色褂子,“叫山,这是你叔的一件衣裳,我给他缝好,他还没上身穿过就走了。他这一走,这衣裳搁这儿没啥用,扔了可惜,当抹布呢,太大。你叔身子跟你差不多,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穿吧!婶是没出息的穷苦人,都没啥送你……”
“婶,这……”陈叫山感觉额头上像敷着一块热布,他一受感动,便是这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但忽又觉得:吴氏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
果然,吴氏终于说了,“叫山,你是山北人,兴许不晓得小山王,但婶听过他。你叔活的时候,最爱跟我唠叨小山王的事情,经常一宿一宿地说,听得我耳朵沿沿上都长茧子了……凡是跟小山王比过武的人,都输了,从来就没人赢过……”
陈叫山将吴氏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手掌里,“婶,小山王也是一颗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嘛,又不是三头六臂!再说了,俺陈叫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哩,怕啥?”
尽管吴氏忍了好几次,眼泪还是没忍住,又用袖子擦眼睛,“叫山,你是个硬气娃,婶从见你第一天起,就看出来了。你硬气,人家下战书了,你不去,就不是你的性子。可万一输了,心里肯定不好受,脸上面上,都挂不住,再说,万一有个……”
吴氏哭得凶了,索性将脸埋进双手之间,“你救过婶的命,婶当你是救命恩人哩,婶都是快埋土的人了,你还年轻哩……婶这心里……婶这心里……”
陈叫山将吴氏瘦小的身子,揽进了臂弯里,任她汹涌的泪水,将自己袖子哭湿……
“婶,放心好了,怎么应对俺心里有数……婶的心意,俺明白,今儿俺就穿着婶送的新褂子,去会一会那小山王高雄彪!”
“对,咱去会会高雄彪,怕他个球哩!”鹏天在屋外,听见陈叫山这般胸有成竹,一步跨进来,“他高雄彪再厉害,也是吃粮食长大的,就不信他能吃铜咬铁……”鹏天昨儿听师父将高雄彪说得神乎其神,心中本就存疑,尤其听见道士骑鹤的事儿,更令他觉得言过其实,以讹传讹罢了。师父又以夜壶尿尿的事儿奚落他,就愈令他不服气,似乎战书不是下于陈叫山的,而是下于他的……
王家铁铺的一伙人簇拥着陈叫山,来到校场坝时,远远便看见:校场坝东头那棵大槐树下,站着一群人,皆是白短褂,黑筒裤,个个两手背腰,直立如松。人群中间,摆着一把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人:短发,宽额,阔肩,厚胸,长腿,西式白衬衫,藏蓝色马裤,褐色长靴,项挂翠玉观音坠,腕戴红绳联犬牙,墨镜罩眼,神情莫辨,坐姿从容,气度不凡……
“哪位是高雄彪?”刚走到大槐树前,不待众人开口,鹏天便昂着头高喊一句,语气中透着一股傲气,似乎根本就不把小山王放在眼里!鹏云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那般莽撞无礼,鹏飞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槐树下的一伙人,无一人吭声,似塔林一般,静静而立。
陈叫山向前一步,拱手而道,“在下陈叫山,诸位有何见教?”
大槐树下一伙人,仍是默不作声,无人应答。
“喂,到底有没有人说话?”七庆有些急了,“再没人吭声,我们可就走了……”
此时,大家皆已看出,坐于藤椅的,定然是高雄彪,可他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眼睛被墨镜罩着,无人能看出他的心境……
“下战书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这阵子,怎么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了?该不会是怕了吧?”鹏天撇撇嘴,一脸不屑!
高雄彪缓缓将墨镜摘下,挂在藤椅扶手上,将头朝后仰去,闭着眼,扭扭脖子,扭得一阵“咯嘣嘣”响,“原先我以为,遭了年馑,人人肚里没粮,都是个蔫巴样……没想到啊,是我高雄彪想错了:这一个个一群群的,口气比北山口的风都大,刮得我高某坐都坐不稳啊!”
高雄彪将架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复又架成三角状,低着头,一只手在靴筒上慢慢地搓动,“陈叫山,我听人说,你拳打九州,脚踢四海,行遍天下无敌手!此次来乐州,就是为了灭我高雄彪的威风来的……还说,要是我高雄彪再不出面,龟龟缩缩,你便撵到高家堡,打得我连热粥都吃不到嘴里……”高雄彪在靴筒上,搓下一截小灰条子,指甲“嗖”地一弹,小灰条子疾飞过来,砸在了陈叫山穿的新褂子上。
陈叫山低头看了看跌在自己脚前的小灰条子,觉得高雄彪实在傲骄过甚,但转念一琢磨:听他说话那意思,定然是有人在背后“铳火”,故意说瞎话,挑起高雄彪的怒气,以借高雄彪来收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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