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都听出来了:陈叫山是何等温良恭谦之人,怎么可能说出那般老子天下第一的狂言傲语,肯定是有人在背后“铳火”挑唆,使高雄彪怒不可遏,方才下了战书的!
郑半仙上前半步,略略拱手,“高英雄,陈叫山性行淑均,通晓大义,待人谦和,处世温良,行事方正,心余慈仁。此番来乐州,盖因家乡遇灾,亲人离世,孤独无依,颠沛流离,可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讨活口,凄然而至……如此,怎会说那不可一世,目中无人,有恃无恐,飞扬跋扈之言?现在我们两方,有缘相逢,坦诚相对,有一说一,有二道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实情已现,何须置气?定然有恶毒小人,背后胡言,塞话挑唆,实在是对高英雄虎威之大大欺瞒……”
王铁汉也站了出来,“小山王,我王铁汉在乐州打铁数十年,对你小山王敬仰已久!叫山是我兄弟,初来乐州,对乐州江湖一无所知,但他为人秉直,古道热肠,我的远房表嫂,被卢家黑犬追咬,幸得叫山兄弟出手相救,杀死黑犬,方才保得我嫂子一命!大灾之年,人心惶惶,各自讨活口,自扫门前雪,可叫山兄弟救人危难,毫无犹豫,助人度劫,一如自己,那他又怎会是那种不讲道义,骄横无礼,出言狂傲之人呢?至于那天在石牌楼前,叫山兄弟出手拆架,一来因为那两伙人为先吃一口热粥,竟抢占地盘,实在有失骨气,令人不满不平;二来是因为叫山兄弟心怀慈仁,不忍看见大灾之年,本就饿殍遍野,四海兄弟一相逢,却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小山王若是不嫌弃我寒舍简陋,还请赏我王铁汉一个面子,到寒舍喝一碗水酒,如此也好表达我王铁汉,对你小山王的一片敬仰之情……”
高雄彪从藤椅扶手上取下墨镜,将其对着太阳,眯着眼睛看,而后,朝墨镜上哈一口气,在衣领上擦拭几下,复又将其对准太阳,一言不发,一声不吭,面若坚壁,无喜无悲,令人难以琢磨他此刻之情绪……
校场坝上渐渐聚了许多灾民,人群呈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状,远远地将两伙人围聚着:前进一步,担心两伙人动起手来,地动山摇,伤及自己;后退一步,又担心如此不可多得的激战,定是热闹精彩,退得太远,岂能看清?
“哈哈哈……”高雄彪忽然大笑起来,将墨镜戴在眼上,十指交错,放于膝上,脑袋微微朝一侧偏,舌头在嘴里转动,左脸一鼓,右腮一凸,“有意思,实在有意思啊……”
“陈叫山——你特别能打,这总是真的吧?”高雄彪话锋一转,“要不然,山北的张铁拳,金安的刘神腿,一虎一狼,怎会双双变成了绵羊?”
见陈叫山一直默不作声,不应不答,高雄彪淡淡一笑,“怎么?瞧不上我高某?我高某不配与你陈叫山切磋切磋?”
陈叫山在思虑着:在石牌楼前,略略亮了点功夫,就惹得满城风传,连小山王高雄彪都引来了。如今,若再与高雄彪交手,胜败姑且不论,此后定然会引来新的麻烦!可是,依今天这形式,不与高雄彪过招,自己恐怕又很难全身而退……
战?还是不战?
思虑间,陈叫山略一转头:禾巧正站在人群之中……
第二十四章切磋
陈叫山看见禾巧站在人群中,不晓得禾巧只是闻讯来看热闹,还是通报夫人一事有了进展,要赶来跟自己说一声……
禾巧立在人群中,嘴唇抿着,一直弯眉微皱……待陈叫山朝禾巧看来时,两人视线对接的瞬间,禾巧冲他略略摇了摇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积聚在陈叫山身上,等着陈叫山说话,或者——出手!
这一刹,时间之轮,仿佛猛然间,便停止了转动,校场坝上几百号人,全都沉默静立,惟有大槐树的树影,洒在地上,光点斑驳,太阳,微风,天,云……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人,忽然间消失了,全然消失了,不复存在,一个未有,干干净净,清清幽幽……校场坝上密密麻麻站立的,是一棵棵树,是石林、木桩、塔、柱,周遭煞然,幽若深峡……
这一刹,所有人的鼻息里,似又盈着一种古怪气息——地上的尘灰,被阳光照射炙烤,欲烤焦、烧化、烧黏的气息;大槐树森森杈杈的枝干,密密层层的叶片,喷流出来的或涩、或苦、或香、或甜的气息;每个人的汗毛、头发、眉毛,似齐齐在巨大火炉中,火燎火烧,“嗤嗤嗤嗤”扭转、枯干、曲弯、成焦灰的气息;整个校场坝,整个乐州城,整个天与地,整个寰宇,若一头饥饿而躁动的巨兽,伏卧,待动,眸火燃烧,鼻孔喷气,獠牙,长舌,涎水缓缓流的气息……
这一刹,弓已满,弦已弯,箭在弦,镞朝前,只待一放,倏然疾射!
这一刹,火药已足,火捻已展,火把已燃,只待一触,天炸地乱!
这一刹,暗流已聚,激浪已掀,堰口已颤,只待一冲,巨涛漫溅……
高雄彪的墨镜上,映着丽日蓝天,墨镜背后的瞳孔,火苗乱窜,墨镜腿夹着的太阳穴,硬凸若岩,粗筋毕现——
陈叫山双脚踩踏在大地上,柱立铁浇,脚趾钉抓,十指微弯,渐成铁拳——
绝顶高手一相逢,身形未动风云动,胸有江海腾巨波,拳攥乾坤气自雄!
两个人,两个影——相对——静默——蓄势——待发——无须妄测,无须昭示,无须疑惑,无须讶异——两头卧虎,两只蛟龙,两股气流,两颗心脏,两道煞气……
此一时,尚未开战,已然开战——
此一地,非沙场,胜沙场——
劲风吹,战鼓擂,铁蹄跃,征尘飞,干戈出,豪气随,热血涌,日月辉,仰天啸,纵马追——此一战,定乾坤……
“来——”高雄彪啸叫一声,天裂地颤,惊得大槐树一乱,似用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赶紧护身,捂脸……
随着啸叫之声,高雄彪两手在藤椅扶手上一撑,双肩一夹,丹田一提,靴底踩地一弹,“呼”地飞跃而起,西式衬衫的领子,在急风中噗啦啦抖闪,藏蓝色马裤的裤面,在风里,俨如麦浪延绵,旗帜招展,风帆滚掀,靴尖上凝集的一点光芒,瞬间放射,扯出一道刺人眼目的流线……恰如雄鹰,蹲立万丈峰巅,俯瞰江河,洞察川原,振翅,动爪,扬喙,扑飞而出——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耗不下去了,出招了,逃不过了,摆不脱了……
好吧,来吧——
陈叫山脚尖一撩挑,整个脚板与地面,成一夹角,脚后跟在地上一旋,旋出一小窝,灰尘裹挟着乱飞乱溅的阳光,在陈叫山裤管下,疾旋,转圈,成一迷乱……陈叫山知道高雄彪这一飞脚踢来,纵是身形迅若闪电,亦是躲闪不过了……随着脚后跟之旋转,陈叫山将右侧肩头,朝后一斜,胸膛也随之一收缩,底盘扎紧,腰腹却充满无极柔巧……
高雄彪似羽箭脱弦,雄鹰跃天,一个飞脚,正正蹬在了陈叫山胸膛上……一刹那里,陈叫山将之前的所有身形变改,如原路返回,乾坤扭转,阴阳互换一般——脚后跟一个反旋,脚尖下压,脚板与地面之夹角,倏然消失,脚趾抠地,铁浇钉抓,右侧肩头拧回原状,朝前一送,胸膛随之一挺,底盘玄机灵虚,腰腹却陡然一振……
高雄彪感觉这一脚蹬出,速可夺天,力可撼山,可当靴子蹬实于陈叫山胸膛之际,依他多年研武、习武、讲武、比武之玄深经验,来感觉判断,只消眨眼工夫,便觉着——皮靴蹬踏之处,并非血肉之躯,似是凝冻之冰面,似是水底飞游的鲶鱼之腹鳍,似是五百斤力道,小指头粗细般的牛筋弓弦,似是叶枯茎衰,采挖莲藕之季,荷塘中的溜溜青泥……硬软皆无,虚实相幻,力力相逢,倏然顿空,劲劲对迎,尽皆消融……
陈叫山这一招,在所有人看来,云淡风轻,无波无浪,俨如跳蚤皱眉头,蚊子打咳嗽,展形开状,眉眼所观,犹未尽收……然而,这恰是十二秘辛拳之“亥容拳”中,颇为独妙的一招“其不为大”。此招之名,源于《道德经》,十二秘辛拳创立之人,定然参悟其奥玄道机——“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因为此,亥容拳之“其不为大”的卷首七律,便也写得浑化清然——“可道非道未如玄,至而未至浑巧关,欲应天地阴阳合,且借造化乾坤转。大盈若冲巧不工,大赢若绌讷逾辩,翻化闿悟得一机,犹是道法皆自然。”
陈叫山六岁时,初次接触“亥容拳”,父亲且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便先教他背诵卷首七律。这绕口素淡的七律,陈叫山背了三天,仍未背过,脑中一团浆糊。父亲罚他夜里跪在一倒放的木桶上,且头顶瓷碗,碗中盛满清水,其目的是要陈叫山心静万空,全然专注,若是木桶滚动,瓷碗倾斜,清水洒出点滴,屁股上便要吃一顿“竹棍面”。母亲看见这般惩戒,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吱声,只得干抹眼泪。后半夜里,趁父亲眯眼之际,母亲偷偷摸进厨房,取来勺子和一个木片,悄悄地将木片垫在陈叫山膝下的木桶底部,以助稳当,并用勺子从瓷碗中,舀出几勺水,流着眼泪,全部喝进肚子里……父亲听见异响,过来查看,发现端倪,将木片抽走,复将瓷碗里的水又添满……鸡叫头遍时,陈叫山实在困得要命,一愣神,眼皮一眨,木桶滚转,瓷碗跌碎,清水洒了一地……第二日,陈叫山的屁股上,凸现了无数道红红的痕印!母亲气得与父亲吵骂,奶奶也加入了母亲的阵营……爷爷看不惯,便出面训斥父亲,说孩子尚小,不可霸王硬上弓,要使用巧力,而不是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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