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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帮老大 (一剑封喉)



城北粮仓以北,行走不远,便是一片乱葬坟,几十座或明或暗的无名坟包,错落在一片刺荆树和松柏树中,即便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整个乱葬坟里,也透着一股子凉簌簌的阴煞之气,除了鸟雀、野兔子、麻狼、蛇,在乱葬坟出没,一般人便是靠近都觉着阴森森,更莫说进入了。吴氏初到此处时,一心想着多挖野菜,竟靠近了乱葬坟,满仓连忙将她拉住,说了许多闹鬼之类的话,吴氏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灾之年,四野之地,到处都是掏挖野菜的人,为了多挖野菜,吴氏和满仓常常趁着天刚麻麻亮,便出城掏挖野菜。有一天清晨,吴氏和满仓来到乱葬坟以东的荒地,正掏挖着,忽然远远看见三个人,一人背着一个大口袋,从乱葬坟里出来了……吴氏惊得心悸了半天,满仓便说,那是一些游走四方的盗墓者,想到乱葬坟里掏腾点值钱货……

可是,今儿晌午,吴氏和满仓经过乱葬坟时,忽然看见十几个卢家家丁,人人手里端着火枪,一下冲进了乱葬坟里。过了半天,突然,在吴氏脚前两丈多远的地方,土地被“哗啦”一下掀开了,有三个人仿佛从地底下忽然蹦出来似的,手里拿着铲子、凿子、刀,抖了抖身上的土,撒腿便跑,刚跑了没几步,枪声响了,三个人应声而倒,脑浆子飞溅起来,差一点就能溅到满仓的大背篓上……

满仓这才明白了:原来,一伙子外地流民,竟然打起了城北粮仓的主意,观察来观察去,见没法从正面下手,便想到了从乱葬坟里挖地道,暗暗通到城北粮仓的办法……

大家听完吴氏和满仓的叙述,皆是唏嘘连连,长长地叹气。

王铁汉让满仓扶着吴氏回屋休息去了,半响,王铁汉仰头望着天,不禁感慨,“狗日的老天爷,把人都逼成啥样了……”

放粥时间又到了,王铁汉让徒弟们去端粥,铁匠铺大院里,只剩下了王铁汉、陈叫山、郑半仙三个人。

王铁汉用砍刀的刀背,在板凳腿上,轻一下重一下地砍着,砍刀的影子忽一长忽一短,投射在西墙上。王铁汉看着西边一大团的红云,将刀停住,问郑半仙,“老哥,你能掐会算,依你看,这天到底啥时候能下雨?”

郑半仙原本是将鞋子脱掉,两手抄着,光脚盘坐在板凳上的,听了王铁汉这么一问,将脚伸进鞋子里,穿好,正襟危坐,以无限感慨的语气说,“天象所呈,天机无尽,日月星辰,风霜雨露,造化变幻……唉,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参破玄机?”

陈叫山若有所思,想到如今乐州城的乱局之势,便问:“郑叔,那依你之见,卢家的粥能熬到啥时候?”

郑半仙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依卢家从城北粮仓调粮之阵势来看,卢家粮食储备充足,一天放粥一次,完全可以恒而持之!而卢家人之所以全部吃粥,并非是供给不足,而是另有所图……”

郑半仙话未说完,七庆和饶家三兄弟,便端着三大碗热粥回来了,陈叫山瞥眼一看,热粥依然熬得极稠,“吹不见窝,稠可立筷”,深深吸了一气……

“山哥,放粥的魏伙头,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呢……”鹏飞随即拿出一个包裹,陈叫山接过,解开,竟是一块大大的烙饼,上面还有葱花和细细的肉末哩。

“七庆,拿刀来——”陈叫山高喊一声,大家都围了过来,陈叫山接过菜刀,在木墩子上将烙饼分划成许多小块,大家人人有份,个个吃得满嘴生香!

一块烙饼吃完了,陈叫山忽然问,“兄弟们,大家想不想天天吃烙饼?”

众人一怔,不明白陈叫山何出此言,纷纷看向陈叫山……

第二十一章静候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陈叫山身上。

陈叫山环视众人,而后,视线越过西墙,投向红云黄云白云扯成一片的天际,“如今这年景,谁能天天有烙饼吃?“

如此问题,何须回答,众人皆知是卢家。

陈叫山兀自点头,无尽延展的视线,倏而渐收,仿佛由千丈之长,缩短于三尺之短,两眉朝内聚皱,神情充满肃穆,眼帘映带苍凉,“大家想过没有:倘是卢家不愿放粥,任你墙外饿殍遍野,而关起门来,独自吃粮,却又如何?饱的饱,饥的饥,活的活,死的死,乐州仍是乐州,卢家照是卢家……“

“大家又想过没有:待到来日,老天下雨,旱情缓解,庄稼有望,大家都各寻归路,离开乐州。从此后,山转水转,各自为安,而卢家,除了得其仁善之名,耗去了无数粮食,其余,又有什么?“

暮色,若幽幽淡淡的墨汁,先从天上涌下,逐次下淌,漫过屋顶,淹过围墙,继而流到每个人的脚前,再缓缓上涨,人的面目渐而模糊,城中灯火,星星而亮了。

众人或轻或重,或高或低地叹息着,低首,垂眼,思虑,一言未发,只听陈叫山下文,“俺陈叫山,出身贫苦之家,并不懂得多少大仁大义,更无什么高风亮节,但自古的老话,却是知道: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咱们吃卢家的粮食,受卢家的恩,却为卢家做了什么?”陈叫山说到此,站起身来,将手背于身后,语速陡然加快了些,“近日在城中四处转看,俺发现,灾民整日睡觉、发呆,谝传,聊天,或是下棋,走方,打纸页牌,抽着陀螺耍,就为了盼着天黑前,吃那一碗稠粥!第二天,又是无所事事,盼着吃粥……如此混天光,等日子,难道就不能有所改变?难道,就不能腾出点时间,使出些力气,为卢家做些什么吗?”

陈叫山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或蹲或坐,打纸页牌的人,他们头上插着草节、树叶,脸上、背上、肚皮上涂着一道道土灰,时而骂娘,时而大笑,时而吐出一口浓痰,一脸的惬意与幸福……那滴溜溜转动不停的陀螺,那一下下抽动的皮鞭,那满脸的悠然自得……

“吃人家的粮食,受人家的恩,便心安理得,便以为这是天经地义?”陈叫山情绪激动起来,单手指天,一下下戳点着,猛一挥,“卢家并不欠咱们什么!老辈人常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哪里能心安理得?怎么会天经地义?有那些无所事事,混天光等日子的工夫,有那些下棋,走方,打纸页牌的精力,有那些皮鞭抽着陀螺转的力气,为什么就不能帮人家做些什么?为什么不想着法子,去报人家的恩情?不必说什么饿着肚子没力气的话,人——如果懂得报恩,愿意报恩,再没有力气,也能使出七分力来!受恩知恩,能报却不报,算什么堂堂男儿七尺汉?”

众人沉默。

夜虫低吟……

“唉,君子不受嗟来之食……”郑半仙抄着两手,唏嘘万般,忽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不太对味儿,便又噤若寒蝉了。

王铁汉一直低头若思,太阳穴鼓了两鼓,眼皮向上一抬,手一拍膝盖,忽地站起,“叫山兄弟说得好!受恩知恩,能报不报,算什么堂堂男儿七尺汉?”

七庆始终蹲在地上在听,至此,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山哥,其实这事儿,我们也倒想过……只是,总得有个人来挑头,去跟卢家说才成,要不然,人家只当咱是白眼狼,吃了白吃……”

鹏飞走过来,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山哥,这事儿你去跟卢家说,要是我们去,没准热脸贴个冷屁股,人家还不乐意呢!”

“是啊,山哥去说说……说成了,我们都跟着一起干!”众人纷纷附和……

第二日,陈叫山仍是寅时起床,提水而饮,竹林晨练,而后,满城转看。待到太阳攀过城门楼子,地上的人影,不再那般溜长,方才叩响了卢家大门的门环。

开门的竟是二小姐卢芸香。门只开了半尺宽一道缝,卢芸香一身白衣,本就消瘦,经门缝一看,愈显细长。

“二小姐早——”但凡是陈叫山见过一面的人,陈叫山便自此认得,略略欠身,笑着打了招呼。

门缝仍旧那么宽,卢芸香定定打量陈叫山,不动,不言,不离,就像画中之人,两侧红色门扇,便似裱幅。

陈叫山笑容变浅,亦是一怔,倏然间,不知该言,或是不言,该推门,或是不推,该转身离开,或是就这么先站着。

“宅虎!宅虎……”卢芸香猛地大叫一声,“哐当”将门关上了……

透过细细窄窄一道缝,陈叫山看见卢芸香一阵小跑,远处正扫地的宝子,几步上前,弯着腰,侧着头,听卢芸香说话,卢芸香随即转过身来,手指朝门。

门“哗啦”大开,宝子见是陈叫山,眼瞪得溜圆,“你来做啥?”

“俺找你家夫人有事,劳烦通报一声……”陈叫山微微欠身。

门“哗啦”又关上了,门内传来一句,“夫人没空……”

陈叫山悻悻离去,两手插在衣袋,慢慢走,脚下踢着一颗石子,踢着踢着,猛地发力一脚,石子疾飞而去,砸在前面一面墙上,墙上一只白猫,惊得“喵”地一声,窜没影了。

“陈哥——”陈叫山一回头,见毛蛋和一位姑娘朝自己走来,毛蛋腋下夹着一厚沓麻袋,麻袋上缝着些大大小小的青布补丁,并行的姑娘,一手端着个小簸箩,一手搭于刘海儿前,挡着阳光,手指上戴一枚顶针,亮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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