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者,三军教师也。诸葛亮虽不亲临阵前,但于平日教兵讲武,说明作战,行军,驻营之法,必皆应绳墨,依古名将统兵之道。更重新推演八阵,使三军行如风,止如山。隐蔽藏身时其寂如水,出没变化时其机无穷。士卒依法而行,较之前省力省时,协力协作,赏罚肃,号令明,虽只百人,其锐气如千人之师。虽只千人,力可敌万。而今三军齐发,四万兵卒,其所兴造,若数十万之功!
而民以食为天,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外出征战时,亦是诸葛军师悉心为他们足食足兵,从不曾出过差错,令他们离家在军中也能时时温饱,没有饿过一顿。若战况胶着,偶遇艰难,只要静待原地,与刘备一起等待他发兵相援。士卒们怎会不放心出征,怎会不全心信赖如此之统帅与军师呢?二人德高望重,如古之圣君名将再度临世。齐整三军,治国有道,安能不即日进克中原,还四海一个太平天下!
东征前夕,从清晨至正午,诸葛亮随刘备校阅三军,与众位将军确认行营作战之法,几乎忙得足不点地。城内城外,时刻可见他羽扇纶巾,行走如飞的身影。众将军皆想,亏得有尚书令刘巴相助,否则丞相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怕是要分身乏术。
午时过后,三军休整。诸葛亮回到府中,尚要处理钱粮之事。各郡官员早在等候,依次汇报兵粮情况,等丞相批阅分发。连月忙碌,第一批粮草早已运往前线。然恐战事旷日持久,为了后继不绝,不能不继续筹备。待得诸葛亮能闲下来喘口气时,午膳时间早已过了一个时辰。其余大小官吏正吃饱了昏昏欲睡时,丞相还因为忙碌而不觉饥饿。主簿杨颙看着眉头都拧起来,看他忙碌又不敢打扰。好不容易得空提醒一下丞相该用膳了,诸葛亮又笑说再等片刻,马上就好。
杨颙瞅得空档,马上命侍者把午膳端来,又接过亲自捧了放到丞相面前,直教诸葛亮哭笑不得,命他坐了一起吃。杨颙淡淡道:“属下早偷空吃饱了。丞相没看到罢了。不过属下没吃太饱,还能陪您吃一些水果。”
诸葛亮看杨颙一脸责怪的神色,摇头而笑。当下二人坐了一起吃饭。不过一盏茶时刻即毕。诸葛亮又问杨颙要各地粮册簿书,想亲自查阅。
杨颙皱眉道:“丞相天还没亮就起身,直忙到现在,一刻也没休息。连月来也多是如此忙碌。眼下三军休整,只待明日出师。粮草筹备也告一段落,校对簿书自有其人,丞相怎么还不放心?”
诸葛亮摇摇头:“粮草乃三军之腹,军心所系,容不得半点差错。不亲自看一遍我也难以安歇。”
杨颙只得不甘愿地默默转身去拿,心想丞相心算厉害,不像常人用算筹还算得焦头烂额。可这般纵用心力…想当年陈平当相国的时候,不过问粮米之事,云自有主者。再早些的时候,粮草都是萧何的事情。教兵讲武有韩信。运筹帷幄有张良。而今诸葛丞相能者多劳,一个人揽三个人的活计,还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不知休憩自惜。每次劝他,总是说若士元孝直尚在,几人尚可分工。如今他们都早夭,自己怎能不挑起责任呢?
杨颙思前想后,觉得也就只有陛下能管着丞相了。可陛下不是说见就能见。眼下似是可以去找马良。他虽不及庞军师,法令君的大才,但也是个杰出之士,很得丞相器重,更与丞相少小相识,结为八拜之交。怕还能替丞相分忧。只是马侍中也将随军出征,这会儿不知人在哪里。也许正忙于收拾行装…?
杨颙出了丞相府,来到了街上,只见车水马龙一如往日。他犹豫了一下,便往马良府第方向走去。岂知走没有百尺,就听一温雅的声音唤他。
“杨主簿!”
杨颙怔然抬头。迎面而来的可不正是侍中马良。人坐在车上,亦不过两名随从。
“哎!我正要找您…”杨颙上前道。
马良伸手拉他上车:“我知道丞相忙坏了,不放心来看看。主簿也是为此找我?”
“还能有什么事。”杨颙叹道。
二人片刻即回到丞相府前,说着话入内。到了丞相办公之处,马良忽然抬手止住杨颙脚步,看着室内,嘴角笑弯了起来。
杨颙一愕,跟着往里看。只见那大汉丞相毕竟是年轻,整日折腾下来撑不住了,以手支颐,不小心打起瞌睡来。杨颙见此倒是放下了心,也跟着微笑,打了个手势便也自离去休息。
马良轻手轻脚走进去,坐在一旁几案边替诸葛亮校看了几本簿书。丞相桌上那些他却不敢动,怕一碰惊醒了诸葛亮。眼下左右无事,他又去取下壁上挂着的琴。就着午后柔和阳光,摇曳树影,庸懒鸟语,手抚琴弦,弹的却是一曲《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马良一面弹奏,一面望着熟睡的诸葛亮。尊兄啊…良这一去,若大军进克,我将自请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届时对上了亦驻守荆州前线的诸葛子瑜…良又要为公忘私,不念与你旧情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别人家百姓平日兄弟口角,可危难时又同心协力,共抗外侮。但我们兄弟始终好合,却是为什么总要为了大义而弃私情,彼此刀兵相见呢?
他弹着弹着,心中悲叹,想起了少年时候在襄阳,初识诸葛亮。那时他只有十二岁,诸葛亮十八岁。两人因求学相识,虽年龄相差不小,却极为投契。诸葛亮待他如弟,马良当时便已崇敬诸葛亮之才。两人同学数月后,到了农忙时节,诸葛亮不能老往城里跑。马良想念他,就偷空跑去隆中。世家子弟,看过稻田,没犁过地。甚至也不曾在田垄间奔跑嬉戏。看见了当真躬耕垄亩的诸葛亮,犹豫片刻,一挽袖子,下田去帮诸葛亮扶犁。一大一小,边犁地边从春秋大义论到战国策里的王霸纵横,一会儿又唱起管仲作的歌来。直把一旁前来送饭的黄氏逗得笑不拢嘴。路途遥远,马良借宿诸葛亮家中,一玩十来天,到了插秧时候。可怜马良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是世家子弟,哪习惯做这些,不小心滑一跤摔水田里,惹得诸葛亮哈哈大笑,俯身拉他起来。却已弄得一身泥污……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星移物换,谁知晃眼二十载,昔日田垄间的大哥哥,没落的世家子弟,今日已是羽扇纶巾的大汉丞相。而他自己从一个老跟在诸葛身后的小孩子,至今日与他同立于庙堂,官位高居侍中。刘备与他二人谈及此,笑道:“朕当年也不过帐下一扛旗小兵呢?”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
说起尊兄与陛下…唉!他不禁想起月前于宫中自请入武陵招抚五溪蛮的时候,赵云黄权二人正争为先锋。刘备诸葛二人说到最后竟也争辩起来:
刘备当时道:“他们两个都在争,你给他们哪个当先锋都让另外一个心中不痛快啊!”
诸葛亮摇头:“他们二人岂会在乎这些!陛下就是让他们同为先锋也无不可!”
刘备摇头:“此仇必得朕亲自来报。况朕为先锋,可激励士气。更可令手下将领有机会争先立功,无不思领军奋进。”
诸葛亮急道:“陛下安能如此轻率,亲临阵前!”
“朕这不是轻率!朕把他二人调去前线,谁来防守江北与江州?江北曹丕虎视眈眈,江州为入川心腹要地,你在成都,鞭长莫及,如何防守!”
“……”
只听刘备道:“朕意已决,子龙督江州,公衡督江北诸军。孔明就别操心了。”
马良于一旁,心中默默叹息。他们君臣二人彼此为对方着想,如此决议怕是怎样都不妥啊…如果张将军,黄老将军,或者马孟起尚在,又何需争论难决至此…
他于抚琴之时不觉走神,忽听得耳旁一声低笑:“季常莫非在给吾抚琴镇梦。”
“……”琴声嘎然而止。诸葛亮不知何时醒来,又行走无声,悄悄绕来他背后。而他专注弹琴,又于琴音中走了神,竟尔没有发觉。好半刻才憋出一句:“…尊兄吓了我一跳。”
诸葛亮摇头:“季常本是好意,可你心绪不宁,将忧思带入琴中,害得我也跟着做噩梦。下次给人镇梦,还是奏《镇魂调》的好。”
马良笑了出来:“良没有尊兄作《沧海龙吟》的气魄,别提那高妙难弹的《镇魂调》?别说良,就是尊兄自己,翻来覆去,弹的只是那两首《高山》《流水》,怕也记不得别的曲子。”
“这话不对。”诸葛亮笑道:“忙得焦头烂额,几个月没有碰琴。这琴必然寂寞已久。今得季常一顾,是其幸也。”
“哦?”马良挑眉:“琴是寂寞已久,伯牙子期可没闲着。放眼江山,何处不是陛下与尊兄的高山流水。一顾是其幸也。三顾当是幸中之幸,幸也何如?”
“季常一日不磨牙就发慌。”诸葛亮忍不住笑出来,看着马良:“真不知你这温良如玉的称号怎么来的。”
两人对望片刻,最后均是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侍中,谁知兄弟关起门来,还这等孩子似地拌嘴。两人笑罢,诸葛亮叹道:“你我分别在即,奏这《棠棣》,岂不徒增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