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与典狱长听丞相解说完孔孟之道,秦宓马良二人又双双提起庄子,忍不住都笑起来。诸葛亮亦笑而摇头:“亮不能比上古先贤。只是自遇陛下,为陛下仁爱至德所感。携民渡江之际,亮亦死里逃生,脱胎换骨,大彻大悟。从此梦里梦外,唯有陛下一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荆襄百姓,何尝不是如此?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陛下乃古之圣君临世,虽力穷势微,刀兵所逼,却越发见其王者之风,如乱世长夜里的一抹曙光…因此我等与百姓宁被曹军追破,也不肯离他而去啊!”
马良心下叹息。当时荆襄数十万百姓扶老携幼相随,他们马氏一族也在其中,早抱着必死的决心。诸葛亮见行军速度过于缓慢,即命他们轻骑速至江夏,自己却跟着刘备,陪伴百姓。闻曹军追破时,马良还以为诸葛亮与刘备凶多吉少,还自垂泪数日。后见他们安然无恙,自是喜出望外。
但听秦宓笑道:“马侍中所言不无道理。陛下与丞相,如蝶与庄周。百年一梦,君臣一体,遂不知是自己化为蝶,还是蝶化为自己。如此君臣,千载难有。”
诸葛亮摇摇头笑道:“陛下倒是喜欢庄子。以后学士可多与他聊聊,陛下定然喜欢。陛下字讳,亦出自老子。”
秦宓一笑,想起老子说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不想陛下竟是喜爱老庄学说。
但听诸葛亮叹道:“陛下人如其名,确是不同于古来帝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真正的圣君。他造就养育臣民,却并不强行占有,从不忧我等功高震主。陛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却不自恃其能,而让下属各尽其用。虽是万民之主而不任意宰制,这便是深不可测的恩德啊!”
秦宓笑而点头:“丞相要继续为我讲解老庄?再这样照诸子百家论下去,我要误了丞相晚膳时间的。不如下回儒生大会,还请丞相赏光前来,宓亦想看丞相舌战群儒。”
“胡说什么!”诸葛亮笑道:“当年亮在江东,年轻不懂事,只知逞口舌之利。学士莫拿来笑话。”
马良漫不经心:“有舌战群儒的时间,丞相可能更愿意与陛下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抚琴而歌一曲高山流水而归。”
诸葛亮见马良出言取笑,便也点头而笑:“然也,然也。亮幸是小有琴技。陛下美衣服,喜音乐,亦正是: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既闻韶乐,但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
“尊兄再这样下去,当真没完没了。”马良实在没忍住,轻轻讥了一句:“与其背后歌功颂德,不如当面唱给陛下听。他必然龙颜大悦,不会再嫌丞相嘴硬心软,不够君子坦荡荡。”
秦宓一愕,亦忍不住笑出来。诸葛亮笑斥:“季常这一张利嘴,竟不用舌战。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无怪陛下要派你入武陵招纳五溪蛮。来日儒生大会,还请马侍中前往主持。亮自抱琴入宫,与陛下高山流水去也!”
“……”马良一时无言以对。只听牢里牢外笑声一片。末了诸葛亮摇头笑道:“好了。亮不说了。再说下去多是忘情,徒教季常与学士取笑。”他说着,温声对秦宓道:“秦学士再委屈几日,待陛下首战告捷,必然放你出来。”
马良亦笑道:“来日儒生大会,自是请秦学士主持,望学士深体丞相之意,传此牙旷之调于诸学士子弟,亦不负了我朝两位伯牙子期。”
一时大家又都笑了出来。秦宓笑而点头:“丞相与侍中之意,宓明白。其实在这天牢中也没什么委屈,就是见不着天日,不能逛街,闷得发慌。可给丞相这样一说,宓觉得白读了这许多书。接下来的日子我还不想出去了,得乖乖窝着把经典从头治起。”
他此话一出,诸葛亮与马良,连着外面廷尉与狱卒们都笑起来。典狱长苦着脸:“学士要治经典还是回家去治吧。您在这儿小人还得侍候您。竟不是治经典,而是治小人了…”
天牢之中又是笑声四起。狱卒们都想着,自这天牢建成数十载,大概还从不曾迎来这样的欢笑声呢!何况是丞相亲自来看一个被下狱的儒生,还带来了一片希望与欢笑…
* * *
诸葛亮与马良回到府中,一踏入门内,只见夫人黄月英忙忙迎了上来,见了诸葛亮便急道:“招呼也没打就自己溜出去。方才陛下来过,寻你不着,还问了管家。林管家竟也不知!可把我急坏了…”
诸葛亮笑道:“大战前夕,竟如此惊动夫人…”
“你别说笑!”黄夫人啐道:“你这是惊动了陛下!大战前夕,你一人掌握着粮草运转,三军命脉,难保东吴不派刺客暗算于你!再说堂堂一国丞相,只身在街上乱跑,成什么样子?”
诸葛亮握住夫人双手,柔声道:“此次陛下出征,用上夫人研制的连弩,必让东吴水军丧胆而逃。”
马良一旁忍不住道:“尊兄辩才无碍。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人莫能及。把陛下与嫂嫂都急坏了,丞相却一点也不急。”
黄月英一闻也是笑出来,叹道:“是啊,他就是个让人操心的主。自己操心着国家大事,百姓民生。却不会保重自己。早晚把我与陛下给急坏。”她笑着回头对诸葛亮道:“当初弄坏你的连弩,现在我帮你重新做出来了,还一发五矢。算还完当年欠你的。以后再也不替你操心可好?”
诸葛亮笑着:“夫人,亮爱记仇。还没跟你要完。有本事我们让它一发十矢。”
黄夫人抱头:“你饶了我吧。不如让我替你生个儿子比较快些。”
诸葛亮笑道:“孩子想要以后随时可以有的。可是这夫人一个难求,连弩也是天下罕见的神兵利器。夫人你年事已高,只合跟我白头偕老,怎么可以不自珍重,拿自己性命玩笑。”
黄夫人怒道:“你才年事已高!要我珍重,你自己怎么不也珍重些。”
马良在一旁看他夫妻斗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诸葛亮与黄月英感情深厚,然而多年无子,鲜少有人知道个中原因。
当年在隆中,农闲时间,马良常跑去找诸葛亮习琴读书。诸葛钧与马谡两个孩子便自己在田野间,以稻草堆排演起了阵法,拿着诸葛亮制作的连弩模型玩耍。
然而有一天,两个孩子哭丧着脸着跑回去草庐,手上拿着被大卸八块的连弩。诸葛亮一见,脸色沉了下来。诸葛钧却道:“兄长,这是被一个不认识的哥哥弄坏的!”
诸葛亮细问详情。才知道两人在田野间戏耍时,遇一少年偶然路过。这个少年皮肤黑,头发黄,看两个孩子排的阵法,玩的连弩觉得有趣,便说要闯闯看,若闯过了,要借连弩一观。两孩子心想,寻常人怎能破得了诸葛亮的阵法,便答应了。岂知这少年真破了阵,拿去了连弩,还拆开来研究,末了装不回去,扬长而去之前还笑道:“汝等兄长排兵布阵也是寻常,机弩做得也不够好,害得我装不回去。若要怪罪我,尽管去三里外水车处找我吧。”
诸葛亮一听,笑了起来:“我便去会会此人。”正是农闲时候,隔日他便带着马良、诸葛钧与马谡一路寻溪流而上,潺潺水声中走了三里路。马谡问道:“那人没说方位,尊兄如何知道他定在此处。”
诸葛亮笑:“凡试验水车,必借水力。三里内只有此处水流湍急。”
不多时几人来到了一处急流旁,果见旁坐着一少年,正自拿刀削着竹子,旁边摆着跟人一样高大的水车。诸葛亮上前见礼,自报姓名。那少年笑道:“好哇。你来了。还带着弟弟前来,莫非是来报我日前破阵毁弩之仇。”
诸葛亮笑了起来。上前观看那少年的水车,一番批评指点,与那少年辩论起来。两人论难迭出,针锋相对,内心却各自钦佩对方。直聊了一个多时辰,诸葛亮观察对方半日,早已起疑,一句话直问出来:“小兄弟才华甚高,怎地在乡里间默默无闻。我猜你并非是男儿身吧。”
一句话把对方问得一愣。少年一甩袖子,装作生气,扬长而去。
马良叹道:“尊兄说话太直。若不点破,还可与这位姐姐聊一下午。”
诸葛亮亦是一甩袖:“休得胡闹!”
过了一阵子,黄承彦便上门来提亲。说“家有丑女,黄头黑色。然才堪相配。”
诸葛亮微微一笑,一口答应。待得新婚之夜,掀开盖头,见得新娘便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可算落到我手里。”
黄月英笑道:“你还做了些什么机关?一起拿出来我看看。今后我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一辈子跟着你吃苦。您大人大量,别计较我弄坏你的东西?”
诸葛亮笑起来:“夫人才华超绝,我怎能让你吃苦?”
黄月英微笑:“怎么没有?还没有嫁过来,阿爷就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晒太阳,说不许我再黑下去。那诸葛孔明虽不是贪色之人,但掀开盖头看见一个黑得像炭的新娘难保不会被吓一跳。”
诸葛亮笑道:“夫人啊,也就只有我不会嫌弃你黄头黑色。亮择妇唯贤唯才,夫人择夫亦是如此。不过…”他说着,伸手撩起自家夫人一缕长发:“你一个姑娘家,怎地头发比我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