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一怔。心想今日怎地如此巧合。他一早来见法正,不曾事先知会任何人。而刘备竟也在此时欲来探望法正…
他站起身来,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未料法正道:“军师想走,只能从后门。下人们也未必不曾告诉主公你在这里。”他顿了顿,笑道:“正今日拼一回也要劝得主公暂缓东征之念。军师可在此观看。”
诸葛亮一想,只得再次坐下,低声道:“孝直…此时便要说?”
法正道:“此时不说,怕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诸葛亮心中一沉:“…如此,便有劳孝直。”
“正自当为国尽力。”法正笑道。虽是病中,竟也有豪情万丈之感。诸葛亮不禁也心中一暖,握住了法正双手。
* * *
刘备方一踏入卧室,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两位股肱,一个歪在榻上,一个坐于榻边,双手交握。那法正清俊不羁,诸葛亮则更多一番奇雅宁静。前者如酒,浓烈芳郁,令人饮之则醉。后者如茶,清醇甘沁,教人欲罢不能。这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可偏是在这个商议东征的节骨眼上,教他看得心底一阵刺痛。
诸葛亮起身执扇行礼,方要扶起法正。刘备挥了挥手:“行了。孝直躺着。”
三人维持着一阵尴尬的静默。窗外淅沥雨声,越发入耳。
刘备不再去看诸葛亮。不必去看也知那人此刻只会静静垂目,一语不发。当下他只是盯着法正,凝神细看他气色,确实甚是苍白虚弱。比起前几天似乎更不好了。
刘备叹了口气,心下也着实忧心着慌,走去坐在法正榻边,伸手探上他额头,但觉高热温度自掌心传来,不免又是一惊。转眼见装了清水的铜盆与巾帕在旁,便亲手浸湿了帕子,稍拧干了搭在法正额上,低声道:“孤叮嘱过你好好休息,不许再劳神。怎么反而更重了些?”
法正摇头:“如何放得下心。”
诸葛亮本是站在一旁。榻上被刘备坐了,他便在旁边的几案坐下。他心下亦是忧心,忍不住拿眼看法正。恰好法正也正朝这边看过来,微点了点头似是要他安心。
这小动作让刘备看在眼里,只觉更是刺眼,道:“你安心养病就是,什么也别想。等好起来,孤便带你出征。”他握住了法正同样发热的手,又叹了一口气:“孝直若不好起来,就当真是天要绝孤了。”
诸葛亮摇头低叹:“大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法正微笑:“正若不好,尚有良医医国,可保大业不致倾危。只是这带病之人,不宜以病弱之躯逞强远征,否则再好的医者也难治他了。”
诸葛亮在旁,听得心下一暖,又一阵苦涩。良医医人,良相医国…孝直,谬赞了啊…若非亮之疏失,如何能有荆州之失。亮宁可现在不是良相,而是良医…你若不好,亮实独力难支…
刘备听得法正一语双关,心下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道:“孤要给你们省事,让你俩安心养病,怎么都一样不领情?!”
法正正色道:“大王要给我二人省事。我二人却不敢为国省心!”
“好。”刘备虽心下不悦,却一直是以温厚耐心出了名的,何况面前这位是法正:“你说说,要怎样才能让你省心。”
法正坐直了身躯,在榻上对着刘备一揖:“我大汉国力已伤,恰如病中之人,不可远征。恳请大王暂息东征之念。休养生息,枕戈以待北方有变。北伐若成,国力可愈。东吴毁约背盟,诚然可恨,但望大王为天下大势计,来年图之未晚。”
“哦?”刘备冷然:“届时孤率益州之兵以出秦川。谁为孤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
“大王,”法正摇头:“荆州既失,此计已不可图。现今与东吴交恶,徒让北方得利。独力北伐尚且困难,何况再两面受敌!故正望大王缓缓图之。静待北方有变。”
“静待北方有变?要等几年?十年?二十年?等孤老死川中,一事无成,再去九泉之下见我那曾威震华夏的云长,告诉他汉室尚未匡复,而孤连仇也没替他报?!”刘备尽管竭力克制,语气也激动了起来。
“大王一世英雄,如何称得上一事无成!”法正也提高了声音:“吴人以险诈着称,于伐交之道,敌友反复无常如是。用兵就更如是!大王处处以仁义待人,而孙权处处以诈。以君子而与小人斗,何等危险!若稍有差池,大王可曾想过谁来担负这个后果!”
刘备回头来看了诸葛亮一眼,回头对法正冷然道:“很好。你只替他想,可替孤想过?合着你是觉得孤出师不利,此战必败了!”
“大王不为天下计,也该为军师着想!”
“够了。”刘备被他噎得气闷,语气便也加重了:“不提我三人,但提如今天下形势!碧眼儿既夺荆州,犹念念不忘全据长江!已委周泰为汉中太守,意欲再图蜀中!你让孤不伐吴,要等碧眼儿前来叩关吗!”
“大王,两弱相争,百损无利!若孙权敢来犯我,他定讨不得好处,最后也必只能请求复盟。大王宜北驻汉中,伺机北伐,方为上策!”
“复盟?”刘备冷笑:“吴人反复无常,复盟可信?况荆州既失,其三峡之险已与我共有。孤北驻汉中,孔明守国,我能不多留兵给他?若多留兵以备吴,则北伐兵力不足,克胜遥遥无期!”
“便是如此。所以大王更不能冒险先行伐吴!”
“……”刘备被他噎得片刻说不出话。压下怒气略一沉吟,转念又道:“朝堂上多为荆州士人,埋骨终须桑梓地。况祖茔家祠陷于敌手,谁不愤懑!孤若不伐吴,对内难以交待,必失荆楚人心,朝堂罅隙若由此而生,如何是好?”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法正正色道。
“孝直,烧糊涂了?”刘备一笑:“你以为孤没读过兵书?!孙子说的是主将,孤说的是朝堂士人!”
“正说的就是主将!”法正毫不示弱:“大王此刻难道不愠怒?大王痛失手足,悲痛愤懑,更胜他人十倍!谁人看不出?若大王能忍此一时之怒,激励士民举兵北伐,足见胸怀天下,心存汉室,竟至可忍杀弟之仇。得如此圣君,谁会不为大王力战克胜!”
“呵,圣君。”刘备笑了一声:“孤得众卿错爱,枉称明主。可我刘备绝非寡情绝欲之人!兄弟手足,股肱知交,对备来说,便是胜过这天下江山!”
“好!说到股肱知交。”法正也是上来了拗性子:“大王执意要去,正拖着病体也要再去阵前阻你一回!便是死于矢石之下,也好过病榻缠绵!还有军师!”法正一指诸葛亮:“大王一意孤行,他却在后方替你操心费力,日夜忧劳!大王想要累坏他吗!”
“法孝直!你要反了!”刘备这下真恼怒了起来,一拍床榻起身,转向诸葛亮,又指着法正:“你说,他这叫什么道理!”
诸葛亮起身,执扇深揖:“亮恳请主公,暂缓东征之议。”
刘备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两人气死。他转身对着法正,愠道:“好。孤只再问你一句!何以尚未出兵,你就认为我此战必败?!”
“荆州已失,关将军身亡。黄老将军方才病殁,马孟起也同样一病不起。大王觉得还有多少将帅可用?!”
“便是因为即将无将可用,再不出兵,要等人都死光么!”刘备怒道。
“此时汉国难道不似病中之人,急需调养?!当此危急之时,为何大王反还要一意奋起伐吴?”法正铿然道。
“关张马黄,世之名将,百年难逢!世祖无此名将,照样有昆阳大胜!”
法正听刘备拿光武帝比喻,摇了摇头:“大王自认谋略,比世祖如何?若无世祖之谋,则需借名将之勇,良平之谋。正以为大王还是更似高帝。”
“合着你以为,孤没有你,还不能带兵出征了。”刘备冷笑一声。他向来为人温厚平和,因心绪激动下说此重话,是以往从没有过的。
法正闻此,心中一凉,脸色更是苍白如雪,惨然笑道:“臣亦怕是等不到大王出师之日了。”
“你…!”刘备方悔自己一怒之下把话说得重了,蓦然见法正回身向着内榻弯下了腰,以袖摀口,似极痛苦。他大惊之下忙上去把人扳过来,果见袖上一大片浸得湿透,猩红刺目。
“孝直…!!!”刘备又惊又痛,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医官何在!”诸葛亮高声呼道,一面上前握住法正左手,用力掐住合谷穴为他暂缓疼痛。不多时医官与侍者们围了上来。医官不知何以病情忽恶化至此,急忙下针,慌得捏针的手都抖了,却只见法正双目紧闭,唇上无一点血色,显是昏过去了。
刘备紧握着法正之手,只悔得落泪直呼:“孝直…孝直!是孤说错话了!你醒来!!孤要带你出征啊!孝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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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忙乱后,眼见医官给法正手脚上扎了十多针,刘备心痛得不忍再看。在屋内心焦地踱了一盏茶时分,人却还没醒来。医官察言观色也大概知晓了情况,只报给刘备,令君还要片刻方能醒转,且不可再心绪受激。否则…
刘备明白了意思。以法正的脾气,醒转了还见着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势必还要跟他争下去。不劝得他放弃东征,誓不罢休。
想到此,他心内又觉着恼,向一旁的诸葛亮怒目望去。
一旁的侍者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猛然瞥见刘备神色,惊得把手上茶盏掉在地上。陶瓷碎裂之声哗啦乱响,窗外大雨淅沥,彷佛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