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笑望着诸葛亮,眉眼间满是暖意。天下太平,河海晏清,乃至一个再也不需尊雅乐,鄙郑声的世间,那是一个多么飘渺虚无的梦想。可有他的孔明在一旁,彷佛就不再遥远。诸葛亮便是有这样的坚定信念与绝世才华,要让这一切都一一实现。那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此刻壶头山脚下的百姓,聆听着马良的歌声,片刻后,纷纷相和而歌。没有多久,便传到了村寨长老耳中。
须发皆白的蛮族长老拄杖前来吊脚楼下,聆听了片刻,终于叹道:“这是真正的巴人口音。他是从蜀中来的,假不了。这是怎样一位使者啊!竟然熟悉我族古老的故事,还能吟唱出这样感人的曲调。”
他当即遣人飞报蛮王沙摩柯。马良停止弦歌,放下弦鞀,笑看二位羽林郎。兄弟二人只觉此刻马良盈盈笑意,耀眼有过于窗外艳阳。
但闻马良叹一声:“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礼乐可息兵戈,信矣!想良自幼随尊兄习琴,后亦以瑶琴一曲,初见陛下,得同奏管弦之至,牙旷之调,良…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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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一首蛮语吟唱的《下里巴人》惊动了全寨中的五溪百姓。在蛮兵打开吊脚楼之门,恭迎马良三人时,百姓们与长老皆围了过来,延颈观看这位特别的汉使。但见汉使一身汉家布衣,虽年轻而气度豁达,步履整肃,笑意温和。即使不持节,不捧剑,亦已显上国气度。
蛮王沙摩柯闻长老报信,此时早已乘马前来相迎。他虽生得魁梧雄壮,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不似汉民,然久慕王化,喜好汉朝风俗,远在马上望见马良,不由对左右叹道:“真国士也。”
他来至近前,下得马来,便上前亲热地握住马良之手,笑道:“汉使啊,你不持节,又不捧印。我便不以寻常礼节接待你了。你到我们寨中,就是我的客人。你不会介意吧?”
两位羽林郎皆是皱了眉。侍中何等尊贵,大汉国上下,敢这样直接拉马良的手的,也就是自家陛下与丞相。就是马家兄弟当着外人,因敬马良位尊,也都不敢过于亲密。
岂知马良不以为意,笑道:“陛下待人,亦不喜拘礼。大王若见陛下,定然投契。”
沙摩柯仰天大笑:“哈哈哈…汉使,请!”
沙摩柯将马良迎至寨中正厅坐定,出口便笑而诘问:“马侍中,为什么独自潜行来此?不但忘带兵马,连金银蜀锦也忘了带了。使得相将军认不出您为汉使,亏待了您。本王在此,替他表示歉意。”
两个羽林郎皆是有些愤愤然,一开口就要金银蜀锦,实在无礼之至…!
马良起身,步于室中:“大王从我要金银爵赏,可此时非我有求于大王,而是大王有求于我。我是来帮助大王的。”
沙摩柯一懔,诸蛮将也皆收回了笑意。心想这汉使虽容貌清秀,性情温和,可不卑不亢,三言两语间切入正题,竟教人不敢轻侮,不得不认真以对。
“大王试想,您此时困守此山间小寨,无数子民随时可沦落为佣兵农奴。再想要过山野间自由自在的日子,怕是不能了。大王今日会落到此地,不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优秀的统帅,来协助你团结军队?也没有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者,来替你团结各部族的长老?”
“这…”沙摩柯怔然看着马良。对方将他所烦恼的事情完全摊在台面上说出来,致使他不得不随着马良切入正题。
但听马良又道:“良此来,不带金银蜀锦,不带兵众。是违背了陛下本意。我汉军在秭归战场,只有四万。而吴人有五万军队,且内援不绝。当此时我再带走兵马,虽可自保,然窃为陛下不安,是以甘冒艰险独自来此。其二,大王,”马良看着沙摩柯:“良知道大王心慕王化,故而来此,不愿教大王违背先王之教:大汉子民无功不受禄。若大王能举兵北上佷山,与陛下声势相连,共讨凶逆,则必然可震摄陆逊,措动吴军锐气!则我收复荆州,令各部子民得免于吴人之暴,从此安居乐业。大王立下大功,受我大汉印授,拜将封侯,自当不在话下!”
沙摩柯激动起来,亦拍案起身:“好!可本王若率兵北上,谁来替我守这五溪?若吴人再来侵犯,百姓们要依靠谁?!”
马良微笑:“我留在此,为大王暂摄军事。此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多有大汉子民官吏迫于大势而降者,内心并不愿服事孙权。吾当说之令其复归陛下。至于零桂五溪各部族长老,也由我去说之,必当团结三郡之兵力,直捣长沙!后与陛下会师建业,共取孙权之首级!”
沙摩柯心潮澎湃,猛一击掌,转身望向厅中诸蛮将长老:“我带兵走后,由马侍中带领你们,你们可安心?”
长老们皆笑:“汉使会唱我们的歌谣,说我们的语言,就像我们自己的人一样。”
沙摩柯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刘备派马良前来。这位马侍中,的确不简单啊。在说服他这个大王之前,竟然先已经令百姓与长老心服。
但他仍有一事不放心,转而问马良:“侍中,可否告知本王,陛下会给我多少赏赐?”
马良道:“陛下许你官封列侯,永远替他带领守护五溪百姓。至于金银蜀锦,当以军功而计。”
“那你呢?”沙摩柯问道:“马侍中不惜身命,独自前来。又有何爵赏?”
马良垂目片刻,想起刘备曾出豪言壮语,许他永为荆州之主。天子无戏言,况是恩信着于四海的刘备。他沉思片刻,便对沙摩柯道:“陛下曾言,若我得策反荆南三郡,而后北上襄樊,当命我永为荆州之主。然而,大王何必曰利?但有仁义足矣。先圣孟子曾言: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如果轻义而重利,则人人不夺取国君的地位和利益,绝不会满足。乱世将因此而不能终止,黎民无法免于倒悬之危。昔者五霸强,七雄出。今者天下大乱,四海不宁,不都是因为不尊天子,不讲仁义,士大夫各自只想到自己的利益?”
沙摩柯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又笑而诘问:“若如马侍中所言,汉皇为何还要封你我以爵赏,诱我以金银?”
马良不慌不忙答道:“明赏罚,察善恶。擢有功之臣,黜有过之吏,此先圣治国之道也。若有功不举,有罪不罚,何以着威信于天下?再者,高皇帝曾作歌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倘圣君需我等为他治国理民,镇守疆土。你我志士,当在所不辞!”
“好!好!”沙摩柯击掌大笑:“马侍中对答如流,不卑不亢,真国士无双!不只如此,你的琴声,竟可让我的百姓与长老们都倾心相服。荆楚之地,是如何养出这样的俊杰?”
“良亦好奇,五溪之地,如何养育出大王与您的子民这样威武,率真而善良的民族。”
“汉使,”沙摩柯笑道:“我们将以接待尊贵客人的方式,献上我们盛大的歌舞。但在这之前,本王想要听听马侍中的琴声。”
马良微笑:“良当以琴声,答大王之问。”即命安国将从诸葛瑾处带走的瑶琴拿来。他端坐原地,置琴膝上,几声叮咚泛音流泻,与潺潺溪水之声相映。五音齐正,他即抚弦高歌楚辞中屈原所作《橘颂》,曲调欢愉婉转,并巧妙地改动了词的内容,以蛮语重新诠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天地孕育的五溪子民,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便永远生在南楚)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你扎根深固难以迁移,立志是多么地专一)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衣裳如叶儿碧绿花儿素洁,意态何其缤纷可喜)”
蛮王沙摩柯为其欢愉曲调所感,顺着曲调高声以汉语回唱: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马侍中啊!你的学识文采,是如此灿烂。
你少年成名,岂不令人惊喜于你出众的才华志向!”
马良立刻就明白了沙摩柯友好赞叹之意,心下也着实佩服蛮王竟然能以汉语吟唱楚歌,于是他继续唱道: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五溪的子民!你们独立于世不肯迁移,这志节岂不令人欣喜)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你们扎根深固难以移徙,开阔的胸怀无所欲求)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疏远浊世超然自立,横耸而出决不俯从俗流)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你们坚守着純淨的心谨慎自重,何曾有什么罪愆过失)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无私的品行,恰可与天地相比相合)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与你們长作坚贞的友人!)”
一曲终了,沙摩柯仰天大笑:“好!五溪子民,与汉皇陛下当永世交好,作为彼此坚贞的友人!”
马良起身,笑与蛮王击掌为誓。沙摩柯紧握着马良之手,笑道:“不知马侍中的老师是谁,竟教出你这样的俊材!”
马良笑道:“良的老师很多,襄阳水镜先生,陈元方,郑康成皆是我的恩师。然而良之琴艺为我的尊兄,当今大汉丞相所授。后为官出使,亦是他所提携。”
赤壁战后,诸葛亮总理荆州内政,不能再去东吴。此时出使东吴,协同两家之任就落到了马良身上。马良便请诸葛亮为他写一封介绍信给孙权:“今衔国命,协穆二家,幸为良介于孙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