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当各任其事,安抚劝奖手下士卒,岂复得辞!军令如山,不可犯矣!”陆逊一字一句,严厉道出。手按孙权所赐宝剑。意思已然很明显:不论尔等立过何等大功,或为老臣贵戚,只要犯法违令而行,我皆得以此剑斩之!
韩当冷笑一声:“大都督年纪轻,未服众望而担此大任,心中难免畏惧刘备老奸巨猾,蜀军声势太盛。您大可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如何对敌。如此仗着主上所赐宝剑逞威风,也是为将之道?”
陆逊也不怒,安然看着韩当道:“老将军,陆逊若真畏惧强寇,则不敢担此重任。若真心有未决,自当不吝向诸位前辈请教。然逊已胸有成竹。军事机密,不可先道破。彼士气正旺,思虑精专,未可击也。拖延日久,战机自现。我军当可一战而歼之!”
“我只知道,拖延日久,徒给刘备可乘之机!”潘璋冷笑:“大都督想拖下去,他们难道不会出奇计不断袭扰?未等你的战机来到,怕夷陵已先失守了!”
“此正是我要诸君坚守夷陵之原因。”陆逊淡淡道。
“你…!”潘璋气结。只见旁边韩当悠悠道:“大都督自开战以来,多败少胜,连失巫峡,秭归。现在又被马良夺取了武陵。本该革职查办才是。未晓至尊何以反令尔为大都督,这岂非置国家于危险之中?”
正当帅帐中气氛紧张之时,只听门外执戟郎高声通报绥南将军到。几人回首见诸葛瑾风尘仆仆,快步进来后对陆逊行军礼:“大都督!恳请大都督允许瑾率兵前去讨平荆南,生擒马良!”
陆逊微叹一口气:“子瑜,连你也如此看不透?”他走下帅台,扶住诸葛瑾:“荆南之事不足虑也。若刘备兵败而退,马良势成孤军,平之并不难。如今子瑜当替我守住南郡,安定后方。助我一战而却刘备于国门之外!”
诸葛瑾抬头怔然凝望着他。只见陆逊对他轻轻摇头:“子瑜,不要意气用事。我与至尊,对你不曾有疑。只忧虑你的安危。”
诸葛瑾叹了口气,只觉胸中气闷。韩当已然看到诸葛瑾腰间佩剑为孙权所赠,便朗声道:“将军手中亦持有至尊所赐宝剑,何必听他调度?”
诸葛瑾默然片刻,解下腰间宝剑。正当诸将以为他要持此剑与陆逊对质时,却见他缓缓将剑交在陆逊手上,并朗声道:“吾知伯言向有谋略,必能持此剑为我复仇。一战而却敌于千里之外,将贼人逐出我境。”
帐中韩当,潘璋,徐盛等皆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陆逊怔然片刻。然而身为一个冷酷而不能偏私的主帅,他很快意识到他不能于此时流露感慨之情。于是他收下诸葛瑾之剑,淡淡道:“此吾份内之事,亦吾所以报至尊之重托也。子瑜此剑,吾当于战后代为上奉至尊。”
“别要最后是献给刘备了。”韩当冷笑一声。
陆逊微微一笑:“到时自见分晓…诸位将军先请回营中吧。”
诸将忿忿然而去。韩当临走还不忘用力一甩帐门。弄出好大声响。诸葛瑾默然当地,片刻后方叹道:“伯言,辛苦你了。”
陆逊笑着摇摇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他按着帐上挂着的地图,轻笑:“刘备与马良想要挫动我军气势,扰乱我的思考,甚至让我自己的部下来压制我的决心与信心。”
“然而,子瑜!他恐怕并不知道,”陆逊笑而回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我必得避开刘备气势最锐的时候,等到拖延日久,进入酷暑,蜀军必然松懈疲惫!蜀人又不服水土,必生疾病!有病则军心乱。而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诸葛瑾点头:“大都督,你已治好了瑾之心。”
“治好你的忧国之心?”陆逊笑而上前,按着诸葛瑾肩头:“可我治不好你的郁结之气。”
诸葛瑾默然。他为马良所谋,致使他得入武陵,策反荆南三郡。如今荆州风声鹤唳,大半不复为吴所有。虽然孙权相信他,也并没有斥责于他。然他内心怎能不觉愧疚。再者,马良自来如他的幼弟那样,二人情好亲密,虽说两国交战不念私情,可马良的狠绝仍令他彻底寒心。三者,自家长子恪儿私自跑去成都,不曾知会家中,而是直接禀告孙权。这个刚愎自用的孩子!还要让他这老父操多少心…!
“我们会胜,荆州会收复。恪儿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会好好教导他。”陆逊按着诸葛瑾肩头,坚定道:“至于马季常,望你能放下。”
诸葛瑾仰头看着他,终于绽开一丝温然笑意。于是陆逊笑道:“恪儿那掩不住的锋芒才气,倒是跟诸葛亮有些像。可你弟弟究竟不如你这般君子如玉。”
“这…”诸葛瑾垂头一笑:“季常也这样说。”
“……”陆逊沉默片刻,道:“子瑜,我即刻奏请至尊,调你回武昌。”
“不。”诸葛瑾站了起来:“伯言!连你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陆逊叹道:“子瑜是重情之人。”
“两国交攻,岂念私情!”
陆逊意味深长地望着诸葛瑾良久,最后终于轻笑了出来:“子瑜温厚长者,对外言行如一。对自己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身为大都督,为三军司命,但医不了子瑜心病。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这里备有庆功用的好酒,先开来与子瑜同饮了吧?”
9. 大火西流
乱山空北向,大火已西流。
遗恨三分国,英雄百尺楼。
--《元.陈孚.谒先主祠》
无垠夜色下,汉营中一团团的篝火,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下弦之月高挂东方苍穹,彷佛在静静聆听营中此起彼落的悠扬歌声,与不时传来的汉军士卒与蛮兵欢声笑语。
沙摩柯所带领的一万蛮兵已于白日抵达秭归。顺便带来了一个令刘备君臣皆喜极而泣的人—廖化。他在累月的疲惫逃亡之后,此刻安卧在汉营帅帐,他的主君身边,享受劫后余生的安眠。
刘巴此时亦坐在帅帐中,陪伴他的君王。他犹记得白日里沙摩柯来到之时,刘备以庄重盛大的军容欢迎这位蛮王,并亲自至辕门迎接。自高帝以来,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位蛮王,能受大汉天子如此礼遇。沙摩柯豪迈爽朗,语笑不羁,与宽容爱士,江湖豪气的刘备相谈甚欢。最后沙摩柯笑问:“陛下谈完戎事,口口声声只问你家马侍中,足见爱士之心。可知我还给陛下带来一个死而复生的至亲之人?”
刘备笑叹:“朕一生至此,历尽生死别恨。却有何亲人兄弟,再可复生?”
沙摩柯大手一挥,手下蛮兵即领命而去,不多时带来一人,身着蛮人衣衫,却束发着帽,形容憔悴。后面跟着的老妇亦着五溪妇女服饰,涕泪纵横。刘备一见,心神俱震,快步离坐下来,紧紧抓住那人双肩,盯着他半晌。一时帅帐中诸将屏息,静得连一根针落下也听得见。直到廖化爆发出一声兽类般粗砺的啜泣—
“陛下…!!”
刘备紧紧拥住了身着蛮服,劫后余生的老友。汉天子苍老的脸上早流下两行泪。大力的拥抱使消瘦的廖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仍用骨瘦如柴的手回抱着刘备,又哭又笑。君臣一时相拥而泣。
帐中诸将无不悲感,沙摩柯与诸蛮将亦看得惊讶不已。只见那二人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刘备拉着廖化,坐在帅位上,细述别后之事。
廖化为关羽主簿。荆州失陷后,吕蒙迅速平定各县城。荆州汉置官员,或降或死,几乎无一得免。时已传出廖化死讯。不料他是诈死,由老母带着棺木,昼夜兼程逃往武陵。中间路途遥远,母子相依为命,历尽艰辛,东躲西藏,流落得与乞丐流民无异。最后终于在武陵等来了马良。马良曾与关羽同守荆州,更与廖化同乡,见了廖化亦是喜出望外,便与沙摩柯言说,使廖化随蛮军前去秭归。
刘巴此刻静静看着坐在榻侧的刘备。但见廖化梦中都还紧紧握着刘备之手不放,胡乱说着些梦话。刘备不禁叹道:“元俭这数月来,不知受了多少担忧恐惧。”
“子初?”闻刘巴始终默然不语,刘备回首,见刘巴气色亦不甚佳,便上前欲探刘巴额头:“子初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服药歇下…”
刘巴摇头:“臣无事。只是心中忧虑。陛下请听--”
刘备伫立窗边,望向帐外,侧耳倾听,片刻后微笑道:“他们在唱季常教他们的曲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哈哈哈哈…小蛮子!你唱得不对!咱们楚歌啊,该这样唱…”
“怎么不对啊?这是马侍中亲自教我们的!”
“欸,你们马侍中弹琴唱歌真是好听!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跳舞?”
“嘿!我听白毦羽林中的兄弟说,陛下在宫中宴请诸臣,曾令马侍中起舞。丞相还亲为其弟抚琴,那景象和乐融融,可惜我们小兵不能亲眼得见…”
汉军中多有荆州军民与川中蜀人。此刻与沙摩柯带来的蛮兵围着篝火,杂错而坐,唱歌跳舞无所不来。真可称得上一片夷汉安乐的景象了。刘备听闻着不禁笑起来:“不知是哪个小子说出去的!弄得三军皆知!”
刘巴叹道:“陛下…这五万大军,此起彼落,四面皆是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