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过,也对。”刘备放下了笔,沉思道:“相喣以湿,相濡以沫。我与孔明,一为孽子,一是孤臣。我们在乱世寒夜里互相投醪抚寒。在忧国成疾时互相含蓼问疾。更在这创建基业,治理百姓的路上互相晓以大义。”刘备说着,抬头对刘巴道:“没有孔明,就没有朕今日。”
“……”
刘备无视他的一脸措愕,继续道:“与其说朕收服了孔明,不如说孔明也收服了朕。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孟德他当不起。在朕看来,只有孔明当得起这八个字。”
“……”
“朕少年时随恩师卢中郎读书,以为值此乱世,礼崩乐坏,遇不上圣贤了。后来,朕之贤名扬于四海,大有圣贤寂寞之感。不意上天让朕遇到了孔明,来陪伴朕,教导朕,辅佐朕…德不孤,必有邻。古人诚不欺我…”
“……”
“所以,孔明不只是朕的丞相,也是朕的太傅。”
许靖要哭了。刘巴默默地想。还有…小着皇帝二十岁的太傅,也实在是太稀罕…
“你们时常问朕,何为鱼水之喻?朕告诉你们,一言难尽。浩浩者水,育育者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知己耶?师友耶?同袍偕作,生死相托。在我二人看来,已远胜管仲与桓公,乐毅与昭王。”
“……”
“…子初?”刘备顾着写信,好片刻没听见刘巴动静。抬头望去只见刘巴闭目歪在榻上,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着了。
刘备笑着摇摇头,放下笔,起身上前替他盖好被子:“以往我这样说,子龙也给我装睡。也只有宪和可以听得面不改色,还继续取笑朕。唉…现在也不知他病得怎么样了…子初啊,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与孔明可怎么办。”
刘备又在榻边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回到案前,补完最后几个字,放入锦袋里,这才离去交与亲随送回成都。
屋内的刘巴缓缓睁开眼,耳中彷佛还回荡着刘备笑语,榻边还残存着皇帝和暖的温度。
他掀被下榻,走向案上刘备携来的筑。以手触弦,但闻其音高亢激越。是了,刘备虽非文人,不像七弦琴那样格调高逸。可他不就正如这筑,慷慨清亮,何尝不是高士。且说起筑,谁能不想起荆轲高渐离的刎颈之交,情义干云。这岂又不是像极了刘备之为人待士。满座衣冠似雪,愿与天下英豪肝胆相照!虽历尽挫折,仍志犹未已,与子携手,九死无悔!
…丞相如琴,陛下如筑。往日听人说,刘葛君臣二人高山流水,奏牙旷之调,将兴礼乐。信哉!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他们君臣二人,可不正好诠释了这句话。
他刘巴,以往实误解了这位雄主。而刘备不曾介怀,一笑解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嘴角不由绽开一丝笑意,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念彼君子,德音不忘。”
* * *
章武元年秋七月,刘备亲率诸军东征伐吴。以吴班,冯习为前部,水陆并发,乘顺流之势,锐不可当。吴将李异率水军扼守三峡,竟一战而败,汉军长趋直入,势如破竹,连克巫县,秭归。消息传到东吴,朝野震惊。南船北马,江东水战之锐,天下知名。水军既溃,军心动摇,真不知如何是好。
出乎孙权意料之外的是,刘备方失荆州,关羽所率领的荆州水军丧失殆尽。而益州军以步兵为主,不以水军着称。陆逊,刘阿与李异自巫至秭归早已排下首尾近二百里的长蛇阵,尽得巫峡地利。满以为能将汉军阻挡于三峡。
…刘备是如何在短短数月训练出一支比江东还要悍战的水师!
李异狼狈地跪于阶下,向孙权描述水战经过。
“蜀军并无楼船,只派了十几条蒙冲前来迎战,末将以为他们见了我水军军容之盛,害怕了,派几条小船来拦截,为大部队撤退争取时间,于是我等全力追击…大江之上,不怕他们设什么埋伏。”
“我等…驶入弯道时,隐约看见了蜀军主舰上,有一人头戴纶巾,手拿角尺算筹,计算片刻,然后举起令旗,指挥各部。诸将即率蒙冲,冲击我船…”
“巨大楼船怎么会被小小的蒙冲撞翻?你唬孤呢!”孙权一拍几案。
“末将觉得…蜀军真有鬼神相助!”李异急道:“长江水流湍急,多有弯道…蜀军故意将我等诱入弯道,而这弯道之中,传闻有水鬼躲藏,力大无穷…他们莫不是行巫蛊之术,咒起水鬼,令楼船翻覆。否则怎么楼船翻了,而他们的蒙冲不翻!”
“枉你为将多年,竟然也信鬼神之说!”孙权怒极反笑。
张昭摇摇头,对李异道:“蜀军选择了一个风浪大的日子前来挑战。而楼船最怕风浪。弯道水流湍急,楼船只怕摇晃得更厉害。是不是?”
“是…可当日气候,只是风大,毕竟没有到暴风的程度。末将以为楼船不至因此翻覆。末将所不解的是,弯道中急流汹涌,为何只令楼船翻覆,而蒙冲却安然无恙?”
孙权看着张昭:“张公说呢?”
张昭摇头:“吾亦不得其解。”
孙权盯着李异:“所以,所有楼船都这样翻了?”
“翻了两座。”李异低头道:“我等迅速驶离弯道。蜀军便以前头装有大钉的蒙冲专撞楼船,其顺风顺水,速度之快,实在匪夷所思…以致于楼船船身出现破洞,进水沉没。”
孙权怒道:“你怎么能够放任蜀军蒙冲冲过来。弓弩手都是死的?”
“蜀军的弓弩…实在吊诡!明明只有千位弓弩手,可发射的速度,竟然像是万人齐射。”李异低声道:“末将手下拼死弄到了一两张蜀军弓弩。那是改造后的机弩,配有瞄准器,一经触动,能够五矢俱发。弓力极强。箭头还淬有毒液…”
孙权站了起来:“拿蜀军的弓弩来,给孤看看。”
“是。”侍卫答应一声,当即吩咐下去。趁这时间,孙权又问李异:“蒙冲战船,自来极轻。怎能把楼船撞出洞来。”
“臣看蜀军蒙冲,吃水极深…想来较一般蒙冲来得重。”
“蒙冲战船,最是讲究速度。若是船身重了,速度便不快。”孙权皱眉:“蜀军的蒙冲怎么回事?”
“速度还与风向,风帆角度,水流速度有关。”张昭冷然道:“诸葛亮把这些都算准了。”
李异莫明其妙地看着张昭。这关诸葛亮什么事情…
“…蜀军的水军指挥是谁。绝不是刘备。”孙权烦躁地挥挥手,问:“那个头戴纶巾的。别告诉我是诸葛孔明。他现在应该镇守成都。”
“是刘备的尚书令,刘子初。”张昭道:“我已派人打听了。”
“那你给我提什么诸葛亮?!”孙权瞪着他。
“诸葛亮虽然不曾随军出征,可却是此战谋主!”张昭道:“亮性长于巧思,这机弩,重型蒙冲,都是他设计出来,下令制造。刘子初手拿算筹角尺,计算如何撞击我军楼船,也定是出于诸葛亮的授意!”
…子初才智绝人,如孤,可任用之,非孤者难独任也。
孙权不禁想起了刘备的话。是的,这样可怕精密的攻击方法,并非一般将领能够为之。只有知天文,明地理,懂风向,同时精于算术与船械制造之人方可为之。蜀汉上下,只诸葛孔明可以为此。
“刘巴不是看刘备不顺眼?”孙权问:“他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刘备殚精竭虑,愿意跟着他上战场,亲自指挥?”
李异与张昭对看一眼,都沉默不答。孙权不禁叹了一口气。见侍卫捧了蜀军连弩上来,便命李异当场把它拆开来看,好尽速仿制。不料李异研究片刻,表示打不开,要用剑砍。张昭恐砍坏了连弩,忙止住了他,命传能工巧将来。那匠人过来,好不容易费了半炷香时间拆开连弩,却听砰地一声,那连弩竟从内部粉碎,四散断落,木屑纷飞。
“……”孙权与张昭,李异面面相觑。背后皆是升起几分凉意。孙权彷佛可以看见诸葛亮羽扇轻摇,对着他笑:“亮怎能让将军参透这机弩奥秘。”
“诸-葛-孔-明!!”孙权一个字一个字咬牙,捡起案上砚台用力摔在地上,但听砚石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他心中却没有丝毫解气。再怎么摔,能把这砚台摔到诸葛亮脸上么!
* * *
早在刘备称帝之前,他曾这样问过他的军师将军:“孔明啊,江东水师之锐,天下知名,孤应该如何取胜呢?”
成都的春日鸟语花香,阳光遍洒。彷佛阴霾已经散尽。诸葛亮微笑:“请大王宽心吧!亮既然答允了大王东征,必是觉得我军有七分胜算。”
“竟有七分。”刘备笑道:“好!孔明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今日让孤看看你的水战吧!”
诸葛亮笑而不答,只命人去唤西曹掾刘巴。待得刘巴来到,他才继续道:“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胜,避实而击虚。”说罢笑望刘备。
刘备笑道:“孔明告诉过孤,为将者,不可不识虚实。吴人水军强盛,天下知名,弱点何在?孤也在烦恼如何胜之?但孤的水啊,你一定能找出他们的弱点来。”
诸葛亮笑道:“既然亮是水,那就不能不知水性了。吴人水军悍战,却有两大弱点。其一,东吴楼船为主要指挥战舰,可载三千人。然楼船结构却有着致命缺陷。其二,吴人新占领荆州,怕是不知晓三峡的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