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此言大胆之至。刘巴冷汗直下,正要叩首答应,刘备却握紧他手,不令他下拜,轻笑了一声:“子初啊,看见没有。诸葛孔明不怒则已,若发起威来,朕也须惧他三分。”
“……”刘巴已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见诸葛亮回首对刘备一笑:“臣不敢。今子初如此,亮实不放心。子初,你替我足食足兵吧。亮还是随军出征,以免在成都也要忧虑成疾。”
“丞相,”刘巴沉声:“巴定会全力以赴,不负丞相重托。”
诸葛亮闻此,与他对视良久,似是要再三确认。见刘巴目光始终坚定,终于放下心来,眉头舒展,笑道:“子初倘能如此,亮无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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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白帝城三面环水背倚高峡,前临长江瞿塘峡,气势雄伟壮观。山城虽小,却是雄踞险关。自荆州失去,便成大汉国门。诸葛亮当即派驻重兵防守。
而白帝城这个小小山城,在今日首度迎来了他们的皇帝以及四万汉军。这即将东征的四万雄兵在诸葛丞相与诸位大将教导下,行营有方,威严整肃,于城内依法驻营,毫不惊扰百姓。百姓们兴奋不已,奔走传告,纷纷出来观看这壮阔的军旅景象。更好奇地想要一睹龙颜。
此刻白帝城议事厅内,刘备与他的大将冯习、张南、侍中马良四人正四面围坐。只见那冯习张南二人青年将才,生得威武雄壮,与马良年龄相仿。马良倒像是他们的导师似地,认真地在图纸上给他们解说排兵布阵之法。一旁年过六十,鬓发花白的刘备笑而旁观,像是他们慈祥的长辈。尚书令刘巴本来也应该在此,只是他有疾在身,从成都到此一路行军颠簸,脸色更苍白了,入了白帝城就被刘备赶去休息。给冯习张南复习阵法的任务就落到了马良身上。
“天阵十六,外方内圆,四为风扬,其形象天,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这天覆阵变换方法,可看懂了?”马良说着,移动着沙盘内的小旗子,示意给冯习张南二人看。只见冯习皱着眉头,张南额上冒出了细汗。虽是深秋了,他却好像还在夏日被酷暑蒸腾一样。马良看了,不免微笑了一下:“别急。当年丞相给张益德将军讲解八阵,他一时也不懂,急得直跳脚…”
刘备笑而摇摇头:“如韩信料将,高下有差。云长益德,皆可将兵数万。丞相之八阵,他们可同时统领三阵以上,行营布阵,不出差错。而你们啊,丞相与子初都说你们最多将兵一万。能学好八阵中的一阵,就很不错了。而今…连汉升都不在了,孟起卧病不起,子龙驻守江州。你们不得不被朕赶鸭子上架,也是辛苦了。”
“丞相的八阵精妙无穷,变化多端,可使三军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的坏处就是难学。所以陛下说丞相是天下奇才。良也最多能同时统领两阵。学完了天覆地载阵,脑子就不够用了。”马良笑对冯习张南二人道。
刘备微笑:“孔明自己都还没研究完八阵。他说现在完善的只有前面六阵。季常,孔明当年打下了白帝城,不是留下了上方阵法六十四垒?你带着他们去看看,或许能有所领悟。”
“是。”马良长揖答应。带着冯习张南起身告退。方要踏出门外,却见一亲卫手捧国书,声称东吴遣使来书请和,求见陛下。
马良与冯张二将当即停步,看向刘备。只见皇帝缓缓起身,冷笑:“自云长逝世,荆州沦陷。碧眼儿忙着对曹丕献媚,数月寂然无声。这时候怎么想起了求和?真不怕朕把使者给斩了?!”
“斩不得。”马良温声道:“且看看是谁来的书。”
“安国。念吧。”刘备命道。他认识每一个身边的亲卫,而且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如此善爱下属的皇帝,大约古来未有。因此上至白毦精锐,下至三军士众,人人对刘备死心塌地,思效全力。
名为安国的青年亲卫应了一声,打开东吴国书。一见署字不由抬头看着刘备,脸上神色为难:“陛下,是诸葛子瑜来书…”
“季常料事如神。这使者果然斩不得。”刘备笑看马良。而马良亦报以一笑,温声对亲卫道:“念吧。”
亲卫朗声念道:“…奄闻旗鼓来至白帝,或恐议臣以吴王侵取此州,危害关羽,怨深祸大,不宜答和,此用心于小,未留意于大者也。试为陛下论其轻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损忿,蹔省瑾言者,计可立决,不复咨之于群后也。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于反掌…绥南将军诸葛瑾顿首。”
他念着念着,到了最后眉头都纠成了一团。马良听得直摇头。冯习张南目瞪口呆。刘备问道:“安国,你相信这是诸葛子瑜写的书信么?”
亲卫纠结半晌,结巴道:“这…属下也觉得奇怪,这言词怎么会穷乏若此…”
“想求和,理不直气也就虚了。定不是诸葛子瑜本意,估计是孙权强要他写,所以不得不写。幸好孔明不在此,不然他也要生气。”刘备挥挥手:“把人赶回去就是了。让孙权少废话。洗干净脖子等朕。再派使者来看朕不扒光了他扔到江里去。”
马良与冯张二人忍不住笑出来。安国笑应了一声,把国书交给刘备便出去了。刘备叹了口气:“虽说是通篇废话,好歹是一封求和书。不能不召集诸将让大家知道。季常吩咐下去吧。朕回去看看子初。我们一个时辰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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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六百石以上官员将领齐聚议事厅。刘备当即命亲卫又把诸葛瑾书信念了一遍。众将听了都摇头不已。可也都更明白刘备为何不带着诸葛亮出征。且不说丞相从来都是镇守成都,足食足兵。若这次随军,又碰到自家兄长此事,可就非常难堪了。
马良笑叹:“孙权已然辞穷,逼着诸葛子瑜写这样一封贻笑大方的信。良只担心丞相兄长承诸葛家烈烈家风,当是宁折不辱。他虽这样写,可等我们真到了荆州,他镇守南郡,未必怕了陛下。”
刘备笑道:“然也。然也。子瑜性烈,然季常更是马家最优秀的烈马!朕知道你半点也不怕他!”
众将听刘备调侃马良,都笑了起来。马良之前为左将军掾,本就是刘备的左右手。如今为侍中,便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官员,照顾皇帝生活起居。君臣二人自来说笑不羁。刘备曾如此赞誉马良:赤兔不足为贵,的卢也不足当宝。只有得了马良,最是珍贵。
马良笑道:“士为知己者死,马为策己者驱。陛下但有差遣,臣当不惧于前。”
刘备笑对马良:“季常!你可知道,对一名战士而言,良马可托生死。你既自请入武陵招纳五溪蛮,那么朕与三军的死生,可就托与你了!”
马良凝望着刘备:“臣一入荆州,便是孤军在外。臣的死生,也托与了陛下。”
刘备郑重点头:“季常放心。朕定会谨慎用兵。然你一入荆州,面对的便是朱然与诸葛子瑜。可叹你二人君子如玉,一是孔明兄长,一是孔明之弟,值此乱世,竟要刀兵相向…季常,准备好大义灭亲了吗?”
若作旁人,闻此本该立刻惶恐称是,宣誓尽忠。然这位偏是马良。只见那温润如玉的白眉青年笑道:“陛下不让我持剑斩了幼常头颅,何来大义灭亲之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知马良拿大朝会时刘备问他之言取笑。综观刘备的朝堂,自来是笑声不断。凡是近臣,多少都会与刘备说笑嬉闹。这本来是历来君王多所不容的事情。唯独刘备不一样。因为他重情非常,视臣子如兄弟手足。加以年齿长马良二十来岁,对这马侍中就更有几分对自家孩子的宠溺了。加以马良此言也是一语双关,刘备明了于心,当下歪头笑看着他:“季常啊,你言下之意,是只有幼常才是你兄弟。他诸葛瑾算什么?你啊,翻脸不认人。出了国门,就不认孔明这个兄长了。”
众臣又是忍不住笑起来。末了又暗暗叹息,心想以马良之重情,与丞相之情义,如何会视诸葛瑾为陌路人?只见那马良垂目片刻,摇头微笑:“回头我拿了诸葛子瑜。丞相若对良动起家法,还望陛下…救我。”说着便乞求似地望向刘备。
“哈哈哈…”群臣大笑声中,刘备也没忍住笑了出来。马良此言虽是豪情壮语,却仍然跟刘备言语相戏。刘备笑罢,认真看着他:“你若真能让诸葛子瑜归汉,替朕取回荆州。那朕必命你留在荆州,做荆州之主!”
群臣屏息看着刘备与马良君臣二人。刘备此言可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当着众人将重任交付在马良身上。更以偌大一片荆州许诺于他。整个议事厅中的气氛一下子肃穆起来。
“臣当不负陛下重托!”马良即起身长揖。
刘备与马良说完了话,回头寻找刘巴身影。却见首席上空空如也。侍臣告知尚书令出去如厕了。众人面面相觑,皆觉虽贵为尚书令,当着群臣集会之初就跑出去让皇帝找不着也未免有些失礼。只见刘备起身便自出去了。看来是要亲自去找。侍从吓了一跳,忙拿了披风追出去。
刘备出了议事厅,接过侍从手中披风,也不问人,转身就往城墙上走去。城上守卫都暗暗纳罕。这陛下怎就知道令君跑城墙上去了。刘备一口气爬上了阶梯,后面的侍从跟随不及,在后面直追。到得最高处,果然见刘巴独立城头,遥望着雄伟险峻,鬼斧神工的瞿塘峡。其下江水滔滔,急流汹涌。他有病在身,一路在船上被颠簸得眩晕不已,而今却是在思索,这水军顺流,进易退难。出了白帝城,即入吴军地界。该如何抵挡吴人水军的埋伏呢?正思考得入神,忽觉身上多了一件披风。身后传来一声责备:“病中还跑上城头吹风。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