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么可乘之机?”刘备问。
诸葛亮沉默片刻,道:“臣只忧东吴临阵出现与周公瑾一样的将才,而陛下没有孝直在身边…”
刘备笑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哪里来第二个周公瑾?你不是说子初运筹帷幄,远胜于你?有他在你又担心什么?孔明过虑了吧。”
“陛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亮恐临阵之时,陛下不听子初之言。孙子之教,还望陛下谨记!”
“丞相这话,说了不下十遍?朕耳朵要起茧子了…”刘备笑着调侃。
君臣二人双手交握,共同看那宫灯摇曳。诸葛亮心中仍觉忧虑难安,思付片刻,低声道:“陛下…可否…早些回来?若是与吴开战,勿要超过半年…”
“哦?”刘备笑道:“这是给朕限制起时间来了?要朕半年灭吴,丞相岂不强人所难?”
诸葛亮怔然看着刘备半白鬓发,心中一酸。他起身至窗前,负手低吟: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刘备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孔明借诗舒情之意,便笑道:“丞相借诗以讽时政。朕当闻弦歌而知雅意。”
随着诸葛亮一声复一声的吟唱,刘备亦已解他心意--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盖言臣于草庐待时之际,躬耕之时,思得明主,苦待陛下之心。陛下明并日月,高帝之器,光武之风,宁不照耀大汉天下,如那阳春广布德泽,使万物感而生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陛下虽金枝玉叶,龙体康健,然臣犹恐秋节一旦而至,焜黄华叶衰…陛下年过六十,尚要征战沙场,宁不教亮忧虑如焚。陛下必要灭吴,东抵沧海。臣不知陛下何时能归,如何安得下心…
刘备静静聆听,思及诸葛亮歌声中沉痛苦涩之意,不免亦是凄恻。东征之议早定,群臣早知不能再谏。而诸葛亮更是尽力说服文武百官,欲令上下齐心,共同对外一战。可现下竟忧虑至此,以至于以诗歌喻情,盼着有最后一丝希望,劝得他不要灭吴。取回荆州后,及早归来…
然而…天子无戏言。他刘备下了的决心,便是苍天也难以动摇。
于是刘备起身,亦高声吟唱起来。年已六十的帝王,歌声依然有如沙场名将唱起军歌,嘹亮雄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诸葛亮一怔,停止吟唱。凝重看着他的帝王。
而刘备唱罢,凛然望着自家丞相,彷佛在说:
…丞相忘了最后一句。朕年事已高。不作这最后一搏,恐来日再无机会为云长益德报仇。亦见不到一统四海,还于旧都之时。
刘备伸出了手。而诸葛亮会意,即上前相握。皇帝便将手放在丞相掌中,一如将一国重任,倾心交付。便似以往无数次他率兵出征之前。
“孔明。”刘备看进他眼底:“相信朕。相信朕这一次。好好在成都等我凯旋归来。多给朕写写信。知道了么?”
诸葛亮轻摇了摇头。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之举。他从来是稳重凝练之人,足以让任何人,让天下百姓与他的主公放心倚赖。从没有他处理不好的政事,也没有他担当不起的责任。此刻…他本该即刻应允,可他无法就这样颔首。
但听刘备沉声道:“丞相,答应朕。”
诸葛亮但觉心中一沉,知道再不答应,刘备必要发怒,便缓缓倾身长揖:“…臣答应陛下。”
刘备拉着他手,复又坐于榻上:“…朕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绝不如此。”
“丞相明日一早尚要率领百官给朕送行…早些睡吧?”
4. 允武
允文允武,昭假烈祖
--《诗经.鲁颂.泮水》
出师之日清晨,成都城内外,三军调度有方,一个时辰内已集整完毕,整装待发。百官十里长亭相送,直至城郊。诸葛亮亲执杯盏,为刘备把酒壮行。刘备笑折柳枝,递与诸葛亮:“丞相宜自珍重,为朕保国安民。朕今远别,当日夜思念丞相矣。”
诸葛亮朗声一笑:“此战以正道而临有罪,三军爰整,巍巍王师,其势不可挡!陛下当旗开得胜,不日即归!”
刘备大笑。但见诸葛亮伸手,他便将自己的宝雕弓递过去。将士们皆知,刘备臂力过人,所用的弓可并非像孝愍皇帝所用的那样松软,是真正的强弓硬弩。而诸葛亮接弓后,竟是将柳枝架于弓上,开满二石五,笑对刘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罢仰天而射。
柳枝直入云霄,未审落处。三军欢呼声中,刘备笑而接弓,复紧紧握住自家丞相那双有力的手。马良在旁,笑意温暖,终是忍不住下车来,与诸葛亮依依话别。
末了诸葛亮走向刘巴,从怀中掏出一团物事,塞入刘巴怀中。刘巴一愕,打开来看,竟然是诸葛亮日常所戴纶巾。
“……”刘巴一时无语。只见诸葛亮道:“请子初时时戴着它。见此纶巾,如见我面。望子初莫负我心!”
刘巴无奈,只得点点头。而刘备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鼻中轻哼了一声。
“丞相近前。”刘备唤道。
诸葛亮走上前。众人只见陛下一把拉着丞相上了车,君臣同乘而坐。
刘备在诸葛亮耳边低声道:“你说,你什么意思?”
诸葛亮笑道:“儒将多有喜戴纶巾者。亮不过觉得子初戴这纶巾肯定好看。”
“哼。口是心非。”刘备冷笑:“丞相的意思,分明是说:见此纶巾如见亮面。陛下敢不听子初的试试!”
“陛下明鉴。”诸葛亮笑道。
“好大的胆子。”刘备淡淡道:“朕若不听。你待如何?”
“陛下休让臣知道。”诸葛亮微笑:“否则臣即下令不发粮草。让陛下不得不班师回朝。”
“混账!”刘备骂道:“全国上下,敢如此威胁朕的,也就你一人!”
诸葛亮含笑:“不敢。陛下回朝,自可治臣怠慢之罪。”
“你等着。”刘备笑道:“等朕回来治你!”
诸葛亮眉梢一扬,旭日照耀下当真彷佛天人之姿。他回身便跳下了车,复转身长揖:“陛下多加珍重,好好用兵!臣与百官日夜为王师祈祷,愿陛下早日得胜归来!”
旭日金光照耀下,年已六十的皇帝依然英武如战神。他回首笑望着他年轻的丞相。一如以往出征之时。
号角吹动,战鼓擂响,三军开拔。晨光将整个成都城镀上了威严肃杀的淡金色。四万战士们玄甲耀日,交相辉应。他们唱着军歌,步履齐整,执戈相协而行。父母妻子于道路上涕泣相送。然而他们知道,自家的勇士是为大汉而战,为一位与光武皇帝一样仁爱,且将中兴大汉的君王而战。生当衣锦还乡。便是阵亡也虽死犹荣。
诸葛亮率领百官,长揖以送御驾亲征的皇帝。每当此时,因为他垂首躬身,又站在最前方,谁也不知道每次刘备出征,他胸中有说不出的不舍与担忧。在足食足兵之时也日日悬心。他看上去永远是那样淡然沉稳,宁静强韧。因他承担着那样多战士的父母妻子之厚望,要向他们保证勇士们在前线的温饱无虞。
在他与百官们看来,年过六十的刘备,尚可马上征战,是大汉之福,亦使他们心中担忧,如忧虑家中出征的年长父亲。刘备如君如父,威严慈爱,是百年难逢的圣君。即便东征之举并非完全妥当,他们也全心祈祷他大获全胜,平安归来。
然而或许除了刘备与他的尚书令,没有人知道诸葛亮在承担巨大的担忧与重任的同时,又是怎么施压于刘巴。此时,尚书令刘巴坐于天子銮舆之后,在车上回想着商议出征将士人选之时,诸葛亮不顾他以病推辞,力主他随军出征。事后待赵云、黄权、马良、冯习、张南等众人退下后,诸葛亮独留刘巴于宫中。以他从所未见的威严态度,问他:“子初,你自归汉以来,未建奇功。我大汉无功者不受禄,你何以能高居尚书令之位?”
刘巴道:“巴窃居此位,自亦以为不妥。辞以老病不得,故勉力行之。”
“放肆!”诸葛亮闻此竟是震怒,严声道:“陛下今拔君为尚书令,是汉王拜大将韩信也!子初当真不知晓吗?”
刘巴一惊,即起身谢罪。他生性孤傲,自恃高才,对刘备尚且不假颜色。若说还有谁能令他心服,只有他的直属上司诸葛亮。
但见刘备摇摇头,温声道:“丞相息怒。”他笑道:“要见孔明发怒,可不容易。你多少年才能这样发一次脾气。”
诸葛亮上前扶着刘巴。而刘巴仰头之际,见诸葛亮满眼的忧虑与痛心,禁不住心下不忍。只听诸葛亮一字一句:“子初,我知你素来只敬士子,瞧不起武人。但我要再告诉你一次,陛下不是一个老兵。古豪杰之用世,有行事可及而望不可及者。同恩而独使人感,同威而独使人畏,同功而其名独震,同位而其势独崇。此必有出于事业名位之外者矣。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虽屡战履败,而当时奸雄畏之,豪杰慕之,所至从者如归市。此岂他人可强致者乎?他堪比周武王,甚至可拟尧舜!凡夫俗子,肉眼不识英雄。你也要这样吗?”
刘巴被他斥得心惊,只得摇摇头。刘备叹息:“是朕愚鲁。不能教子初心服。朕实武人,又何需丞相为朕辩解?尧舜之誉,如何敢当。”
诸葛亮冷冷道:“陛下且听臣说完。”他牵着刘巴之手,走到刘备面前,将刘巴之手交到皇帝手中。刘巴一愕,望向诸葛亮,只见他沉声道:“子初,望你全力以佐陛下,决胜千里之外。陛下若有三长两短,你就是要了亮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