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内,众人正伸长了脖子寻找那声音的主人,忽然不知是谁,手指向天,大叫了一声:“他在上面!”
众人慌忙转头看去,只见后方天王殿顶上,一道白影斜坐在屋脊之上,脚踩琉璃瓦,背靠鸱吻,手里还晃着把扇子,摇啊摇的,全然没有自己身在佛寺屋顶、众人环伺之中的自觉,看起来惬意极了。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一袭上好的白衣上似有流光,灿灿生辉。可这辉光盖不住他丝毫风华,只见他悠然斜坐,神情疏懒,目光似缓又轻地掠过院中诸人,又在阶上几人身上一转,便将折扇在自己下巴上一敲,轻轻一声笑,“请问,诸位刚刚说的那个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恶贼,可是我么?”
他双眼亮亮的,笑吟吟的,不带丝毫戾气与怒意,看起来和刚刚搞了个无伤大雅恶作剧的邻家少爷一般,口气听着也十分真诚——
落在众人眼里,就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有恃无恐。
院中诸人鸦雀无声,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怡然独坐的他,如同一群被惊呆了的蝼蚁,良久,也没有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歪了歪头,桃花眼半眯,目光轻飘飘地在众人面上一扫,又是一声轻笑:“怎么,没人会说话吗?”
他这话一出,终于打破了这一潭死水,有个声音陡然而起,“你、你是……”他声音顿了一下,方才接了下去:“白玉堂!”
“是啊。”他咧嘴一笑,俊美无俦,却不容得人再多看那么一眼,只见衣袂微晃,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离得近的,几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白玉堂长身玉立,手持折扇,满携着一身的风流清贵,在这一种江湖之中显得如此突兀。可他神情自如,非但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挑了挑眉, “诸位,借个道呗?”
这话显然再次惹怒了那本就情绪激烈的众人,当下便有人喝道:“你、你好大胆子!劫持了柳青逃跑,竟然还敢回来!”
白玉堂闻言神色不改,甚至连眼神都没往说话人的那个方向瞥上一瞥,只将扇子抬了抬,“哗”的一声展开,“别这么大火气嘛,莫扰了佛祖的清静。”也不知这从来不信佛也不信道的耗子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来的,总之他一本正经,“我今儿来就是为了解决事情,看,为了表示诚意,我连剑都没带呢。”
诸人下意识地就要骂回去,可似乎又都在等别人开口,左右对望着,这么一迟疑,都还未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白玉堂就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踏出,登时就将所有人的话给堵在了喉咙里。
这一步踏出,他身上陡然迸发出一股极凌厉的气劲,嘴上说着连剑也未带,可他整个人却早已成了一柄比画影更锋利的剑,剑锋指处,所向披靡。
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不由得再次退了一步。
白玉堂踏出了第二步。
剑光轻轻地划破水面,水面漂浮的落叶飞花通通退避,让出一条清清楚楚的道。
他步步向前,乌泱泱的人群没有一个人敢挡在面前,甚至无一人敢出声,一进一退之间,人群两边分散,白玉堂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穿过众人,走到了最前方。
他看向阶上诸人,扇子摇了摇,十分熟稔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哟,这不是武当的朱大侠,还有林女侠和智南师父吗,很久没见了啊!”
智南微笑颔首:“白施主风采如故。”
朱浩不知为何似乎看他十分不顺眼,“你倒是敢来?”
“许久不见,”林风笑得温和,朝旁边指了指,“这位是灵隐寺的通成师父。”
“我俯仰无愧,坦坦荡荡,为何不敢来?”白玉堂笑了一声,抬了抬下巴,还是那带笑的眉眼,转头看向通成,他便正了脸色,朝他拱手见礼,“通成师父,柳青之事,给贵寺添麻烦了。”
通成合十回礼,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白施主既然来了,想必是能将事情说清楚的。”
“自然,还请通成师父给白某一点时间。”
“施主请自便。”
“好——”白玉堂长笑一声,豁然转身,衣袂飘舞间,陡然一声断喝:“海潮派孙晨何在!”
他这一声可谓是平地惊雷,宛如划破水面的剑光陡然直指向天,反射出森冷的光:“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很快让出一条通道来,现出了混迹在中央的孙晨。
孙晨脸色有些难看,眼底有明显的慌乱,却死撑着不肯露怯,见已经被众人让了出来,便扬起下巴,直视着白玉堂,喝道:“我便在此,你待如何!”
“也不如何,”白玉堂将他略一打量,既不横眉怒目,也不冷笑嘲讽,只是淡淡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想问问清楚,你说你见到我与柳青,那么请问,当时我们是什么模样穿着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又往什么地方去了?”他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但却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孙晨困在其中。
“我、我说过了,那时天色昏暗,如何看得清楚?”
“既然看不清楚,你又如何确定那人是我?”
“我……”
“这个问题不答也罢,我倒有个别的问题想问问阁下——”白玉堂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似微笑,似匕首出鞘时那的一抹弧光,“雁荡三杰被杀的那一晚,你在什么地方?”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绿林不乏雁荡三杰的好友兄弟,本就将孙晨视为凶手,如今白玉堂这一问,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罪状?绿林那边登时鼓噪不止,议论纷纷,脾气急的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却没有一人敢越过白玉堂,再喝问半句。
而武林那边则相互交换着眼色,静悄悄一片,没有任何人说话。
徒留一个孤零零的孙晨,左右视线一瞥,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与朋友喝酒,难道还要你同意吗!”
“那倒不用,只是白某略有好奇……”他故意拖了个长音,顿了顿,眉峰一挑,扬声问道:“你师弟周琼才死,你就有心情喝酒了?若是借酒消愁,那自然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可据我所知,你们初来乍到,于中原武林并无什么交情,怎么突然就冒出个朋友来?”
这个问题倒是难不住孙晨,他暗暗松了口气,登时理直气壮起来,反问道:“在杭州相识的,不行么?”
白玉堂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接着便问:“行啊,那个与你在摘星楼喝酒的朋友,是叫何为么?”
“正是……”孙晨顺口便应下,片刻后脸色陡变,顿时惨白一片:“你、你怎么知道?”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白玉堂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丝毫没有江湖传说中的“修罗”之态,只最后瞥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向武林众人之中,徐徐一眼扫过,缓缓道:“那位何为公子,莫要躲了,现身一见吧?”
众人显然已经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思路,茫然四顾,就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应道:“白五爷,何某无名小卒,不知五爷有何指教?”
众人循声看去,十分默契地让出了一条路,白玉堂视线无阻,抬眼看去,只见一人相貌平平衣饰平平,完全是人堆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将人反复打量,实在看不出有何出奇,可谁能料到,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翻覆之间,将他们一众豪杰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五爷方才说起,何某曾与孙公子在摘星楼饮酒——是这样没错,我与孙公子偶然相识,甚是相投,见他心中忧愁烦闷,便请他喝了两杯,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白玉堂听着他这番解释,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没有应答;而何为则一副不明所以洗耳恭听的模样,其余在场诸人自然没人敢开口,眼看着便要冷场,忽听一声长笑从后放传来,男子声音清朗,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哈哈哈,何兄太谦虚了,你这无名小卒,本事可大得很呐!”
何为瞳孔微微一缩,神色上终于露出几分惊讶:“柳青……”
众人大惊,比方才白玉堂从天而降更甚,纷纷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神情自若,安然站立,正是这次风波的源头——白面判官,柳青。
柳青负手立在众人各色目光之下,毫无惧色,目光掠过众人,扫过最前方的白玉堂等人,朝着见自己无恙而喜形于色的绿林好友们点头颔首,再将转向对自己咬牙切齿好像有着血海深仇的武林诸人,神情间带着几分鄙夷,不紧不慢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诸位好啊,在下不请自来,之前一直没吭声,应该没有打扰你们吧?”
他话音方落,绿林那边已经有人闷闷地笑了起来,看对面的眼神全是不屑与讽刺: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的是谁来着?可眼下这么多武林好手聚集,也无一人察觉这柳青究竟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一个个又是哪儿来的信心?
那边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讽意,顿时露出恼意,有人喝道:“柳青,你好大胆子,竟然还敢回来!”
柳青“哈”的一声,仰天一笑,“我无愧天地,为何不敢!”他目光微冷,朝前踏出两步,逼近众人,“劳驾,借过。”
他话说得客气,脚上却不停,话音落时已走到几人面前,其中一人显然对他这态度已是忍无可忍,眼看着逼到自己面前,登时大喝一声,一掌就朝柳青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