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昨夜已经探过这寺庙,知道通成这是径直将他们领到了寺院的最深处,应该就是核心的人物们所居之处,离柳青被囚之地也不算太远。他心下盘算,转头看了展昭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便“嗯”了一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有劳了。”
通成低头一礼,上前将门轻扣两声,便推开们,侧身让开了。
两人迈步进屋。
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尊释迦牟尼的小雕像,被花果香烛恭恭敬敬供在桌边。转头再看,僧房寻常无甚特别,陈设寥寥,书桌上不过一副笔墨几本佛经而已。禅床上盘膝坐着一位老者,神情平静,目光深深,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年轻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也给了他足够的阅历与定力——从他的脸上,他们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展昭因为曾在少林门下的缘故,对佛门向来尊敬,此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道:“晚辈展昭、白玉堂拜见大师。”
明觉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了,不知是不是年龄太大的缘故,连反应也颇有些慢。直到展昭说完,才将目光移过来,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很好。”
展昭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什么好,就听明觉又接了一句,道:“去年你师父来信,还专门跟师兄说起你,很为你骄傲。”
展昭这回听懂了,也意识到他口中的“师兄”就是此次遇刺身亡的明信大师,正要说话,明觉又缓缓地继续说道:“哪怕你未入佛门,毕竟也曾在少林门下,论起来,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展昭的启蒙师父、如今的少林方丈慧言大师乃是一位奇才,佛法精深、武功高强自不必说,亦是这一辈的佛家弟子中成就最高、年岁却最轻的一位,展昭的确应该叫明觉他们一声师伯。
这明觉大师大约是属乌龟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慢吞吞,而正当展昭想要回答的时候,他又自顾自地接了下一句,这次却是看向了白玉堂,白衣风华亦未入他眼,神情波澜不起,仿佛一切都只是枯朽皮囊:“你来,是为了柳青吗?”
白玉堂被晾在一边,见展昭几次说话都被这老和尚打断,心中早有不满,心道这家伙倚老卖老也太欺负老实人。如今见他跟自己说话,便懒洋洋地“啊”了一声,学着他那没有起伏的调子,应道:“对啊。”
得道高僧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是接着问道:“你想见他吗?”
白玉堂精神一振,没料到这位大师竟然这么好说话,连忙点头:“想!”
明觉点了点头,缓缓道:“不行。”
满心欢喜地被泼了一头冷水,白玉堂愣了一下,立刻炸了:“为什么!柳青是冤枉的,此事必有误会!”
明觉还是在点头,嘴里也还是缓缓道:“不行。”
眼看着白毛耗子气得冒烟,展昭连忙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拉住,自己略微皱眉,问道:“明觉师伯,柳青在江湖中素有侠名,与灵隐寺也是素无仇怨,此事必有缘故,还是要查个清楚明白才是。”
“对,”明觉看了他一眼,仍旧是惜字如金,“所以公审。”
“可有些话,人多了,便未必说得出口。”展昭斟酌着词句,谨慎道:“此事关系重大,灵隐寺地位尊崇,柳青声名在外,其他江湖中人也多有牵扯,还是……”
明觉听得倒是认真,最后却仍是摇头,也不再解释,只缓缓阖上了眼,显然是要结束这场对话了。
白玉堂从小被人宠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就算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师也不行!当下气得牙痒,手腕却被展昭牢牢抓住,展昭面上亦不好看,但并未再说什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听师父说过,灵隐寺的这两位高僧性格迥异,一个是笑弥勒,一个是冷金刚。如今弥勒已去,而随着时间推移,金刚怒目的场景恐怕难再得见,但他这说一不二的脾气犹在,他们怎么说也是晚辈是客人,哪好再多说下去?
展昭跟明觉道了声告辞,便拉着白玉堂退出门去。刚到门口,就听后面又传来一声慢悠悠的话:“展昭,隔壁房间,故人相候。”
展昭愣了一下,随后道了声谢,拉着白玉堂离开了房间。
刚一出门,白玉堂就挣开了展昭的手,张口就要骂人,却被展昭眼疾手快,抬手阻住了。
引他们前来的通成静静地立在四五丈外的树下,似在合十念经,没有注意到他们。
白玉堂冷着脸不说话。
展昭看得可怜,放软了声音,安抚道:“好了,别生气了,明觉大师脾气古怪,五爷你大人大量,且担待几分罢。”
“哼,要不是……”白玉堂兀自火大,气哼哼道:“爷这是看你面子!”
“是是是,多谢五爷给小的这几分薄面了。”展昭软语哄着,直勾勾地看着他,双眸似那落满了星光的海面,“等这次事情做完,我陪你回陷空岛住几天如何?”
白玉堂眼睛顿时亮了:“真的?”
“当然,”展昭一低眉,额前的碎发落下几分,轻笑道:“骗谁也不敢骗你。”
“哼,这还差不多……”白玉堂一扬头,目光自他额前扫过。展昭比白玉堂略高一些,从这个角度看,阳光被那几缕碎发分割开,显得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白玉堂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抬起手替他将头发理了理。
展昭登时一愣,白玉堂也立马回过神来,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收到一半似乎觉得太尴尬,便将手一摆,扭过头去,“那个、罢了,五爷我大人大量,才懒得跟那老古板计较!”
“是是是,五爷宽厚,”展昭目光微黯,收起心思,见哄好了耗子,想起方才明觉的嘱咐,看了看,只见这仅有两间房间并列,便指了指左边屋子,道:“那我们……”
白玉堂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下一甩袖子往后退开两三步,一脸的嫌弃,“不去,你的故人,说不定又是哪个老秃……和尚呢,爷才不要见。”
“可……”
白玉堂才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几步就朝树下的通成走去。通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白玉堂一眼,又朝展昭看一眼,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跟两人施个礼,便离开了。
展昭有些郁闷地看着白玉堂躲到了一边,定了定神,便朝那房间走去。
在门口轻叩房门,才叩了一下,里面就传来一声含笑的“进来”,展昭听这声音,一开始还呆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眼睛都亮了,连忙推门而入:“大师兄!”
屋内桌边坐着一个笑眯眯的大和尚,看上去四十来岁,心宽体胖的,上下打量展昭一番,笑道:“三四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有个大侠样子了。”
“大师兄你又笑我,”展昭素来稳重,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三步两步地走到桌边,急急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好?师兄们也好?”
“好好,师父好,我们都好,成日待在寺里,能有什么不好的?”这大和尚自然便是少林方丈慧言座下首徒,法号智南,此次灵隐寺之事,奉命代表少林而来。如今意外与这俗家的小师弟相聚,大是欢喜,想到他这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免又多了几分关心,问道:“倒是你,这些年可好吗,可有受过什么伤不曾?你入官府的事我们也知道,出家人不问凡俗不好多说,只要是你自己决定了的,我们都不会阻拦。庙堂险恶更甚江湖,你记住,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担着,师父也好、我们也好,始终是念着你的。”
展昭于少林学艺,因年少,多蒙他们照顾,感情深厚自然非比寻常。后来离开少林,虽然十来年间只回去过一两次,但情义丝毫未改,反而更显浓厚。闻言心里一暖,点头笑道:“大师兄放心,我一切都好,事情也都应付得来。”
“那就好。”智南显然不像白玉堂那样火眼金睛,清楚地了解眼前这人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的本事,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一副感怀旧事的模样,叹道:“你自小就要强,也不肯麻烦别人,可江湖风雨多,总得有人相互扶持着走才是。”
相互扶持么……展昭眼帘微垂,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人身影,一想起他,嘴角的弧度便忍不住地又上扬了几分,眼底满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