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码头一如往常,干体力活的民夫们挥汗如雨,即使在这寒冬天气也只穿着单衣,商人们陪着笑,随同官吏一起查验货物,船老大呼喝着水手们扬帆起锚,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远处渐渐传来嘈杂声响,越来越近,码头众人都不禁停下了手中活路,循声看去,只见路上人群纷纷闪躲,一个蓝衣男人骑着马,带着一队士兵匆忙赶来。他将马一勒,放眼一望,只见沿江一溜排开五六艘货船,有的刚刚到达正在收帆,有的又正装好货物准备扬帆起航,眉头当即一皱,扬声道:“御前护卫展昭在此,这里是谁管事?”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所说无非是“原来他就是那个御猫”、“就是他啊,居然啷个年轻嗦”、“这是出了啥子事情哦咋个他都跑起来了”,展昭也无心理会,翻身下马,大步朝码头走去,对面已有一人赶紧迎了上来。
“下官……”
展昭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客套话,径直问道:“有个周记绸缎庄,这段时间可有货物运出?”
那人愣了一下,略一回忆,便点头道:“有的有的,周记是城中经营绸缎生意的大户,往来货物很多,大概十天前吧,就有一批货送了过来……”
展昭心里一紧,急道:“送走了?”
“没有没有,大人莫急,”那人见展昭着急,连忙摆手,接道:“我们码头啊货物太多了,除非是自己有船的,否则都得排队等着,周记的货一直放在那边仓库里,刚好,就今天才能送走呢。”
“这会儿走了么?”
“过了晌午才开始装的,他们家这次的货多,四五十箱呢,特地包了一整艘,都没和别家的混用,这会儿估计才装好吧。”那人回头看了看,指向了其中一艘船,“喏,大人您看,就是那船,一路过巴州、到襄阳,大人,怎么……这批货有问题么?”说到最后,他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这四品的京官肯定不会是来玩的,万一真有什么问题,那他这顶小小的乌纱帽……
“多谢大人,展某知道了。”展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也不多说,又向后叫了一声“跟上”,接着纵身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和崇敬目光中,几个起落就已落到了那艘船上,惊得船上水手一愣,“你、你是什么人?”
展昭脸色微沉,目光四下一扫,翻手将自己的腰牌亮了出来,“这里谁负责,船老大呢?”
“这呢这呢!”船舱里传来一叠声的应答,一个强壮汉子脚步匆匆,满脸堆笑地赶了过来,“大人好,大人这是怎么了?”
展昭上下看他一眼,将腰牌收起,负手而立,略扬了扬下巴,将架子拉了个十足十,道:“你们船上可有一批周记绸缎庄的货?”
那船老大表情一僵,随即陪笑道:“有的有的,刚刚装好呢。”
“是往哪儿送的?收货的人是谁?”
“呃,”船老大迟疑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已经围上船的官兵,嘿嘿笑了几声,道:“这个,可是人家老板的秘密呢……”
“秘密?”展昭一挑眉,目光炯炯,逼视着船老大,缓缓道:“我再问一次,这批货,是要往哪里送的?”
“大人、大人莫急,我说、我说——”船老大似是受不了这目光,急得汗都沁出了脑门,连连退了两步,猛地抬头,大喝道:“兄弟们,动手!”
展昭皱起了眉。
就见十来个水手从船舱各处冲上甲板,手中持刀,对着上船的官兵就砍;官兵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拔刀迎上,双方顿时战在了一处。吓得周围岸上的民夫纷纷扔下货物转头就跑,只有那个管事的官儿扯着嗓子不住安抚:“大家不要慌,官府办案,不要慌,不要慌!”
展昭仍旧负手而立,并不动手,只盯紧了那船老大,却一句话也不说。船老大硬着头皮和他对视,却全身上下汗出如浆,动也不敢动,眼角余光所见,皆是自家手下被官兵放倒的场景,眼见得大势已去,一横心,正准备说点什么,对面的展昭忽然朝前踏了一步。
他立刻后退。
再踏上一步:“你们什么人,听谁的命令,还有没有同伙?”
他咬紧了牙关,后退。
微微皱眉,继续上前:“或许,你可以跟我回官府仔细想想再回答。”
目光恨恨,他再退——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条麻绳,而自己也已经到了船的边缘,一步之外就是滚滚江水,再也无路可走。
展昭也停下了脚步,“怎么样,想好了吗?”
“展昭!你别以为这就算赢了!”许是到了绝路,他反而胆子大了起来,厉声道:“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话音一落,他人已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江水之中!
展昭脸色大变,几步抢上前去,除去江水滔滔,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唐宇婷将外边的事料理得差不多后匆匆赶来之时,见到的仍旧是生死阁外的三个长老,她心下疑惑,恭敬施礼之后,连忙问道:“长老,这是……”
大长老对这个干练的女子印象很好,笑了笑,露出一丝慈爱神色来,却并未回答她,只问道:“外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你爹爹怎么样?”
唐宇婷略略低下头,恭声道:“外边已安排妥当,受伤的弟子有小宙在安排医治,余下的人安排了四下守卫,灵堂那边也已经叫下人去收拾打扫了。爹爹那边由另外两位长老护送回房,还不知究竟如何……”一一回答完了,她又抬起头,再次问道:“大长老,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二哥……唐寒呢,白少侠呢?”
大长老轻哼一声,淡淡道:“唐寒跑了进去,那个白玉堂去追了。”
唐宇婷脸色骤变,急道:“进生死阁?那怎么可以!阁中到处都是机关毒药,步步要人性命,五哥哥他对里面一无所知……”
“无知小子,也该为自己的轻狂付些代价。”大长老哼了一声,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放心吧,不会让他死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老夫便能救他回来。”
“可是……”
唐宇婷话才开口,突然听见一阵乒乓乱响,赫然是从阁中传出。外间四人脸色皆是大变,唐宇婷一时情急便要往里冲,才跑了两步,突然头顶“哗啦”一声巨响,只见三楼一扇窗户四分五裂,一个人从里摔了出来,“砰”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了地上。
四人目瞪口呆,就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伤疤可怖,可不就是唐寒?此刻唐寒满身狼狈,松开的衣领间,可见脖颈处还缠着一圈纱布,似是旧伤,身上一道凌厉剑痕自左肩划过胸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加上又那么狠狠一摔,内外交加,一张口就喷出血来,眼神涣散,已是受了重伤。
眨眼间又见一道白影轻飘飘地落到了一边,白玉堂神情淡淡,袖袍微动,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一大堆银针飞镖铁蒺藜之类的暗器被扔在了一边。
三个长老面面相觑,不知能说什么。唐宇婷看看唐寒又看看白玉堂,忍不住唤道:“五哥哥……”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紧张满是关切,神情不由得略略缓和了一些,但仍透着淡淡的疏离,“我没事。”说罢又看向唐寒。
唐寒满身是血,却依然满脸不甘,拼命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但全身上下再也使不出丝毫力气,最终只得无奈地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唐宇婷见状,心下有些不忍,略略别过了头去。那大长老却是哼了一声,冷道:“唐寒,你大逆不道,如今可知罪了!”
唐寒瞥了他一眼,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眼神中却满是不屑与嘲讽,喘息渐渐弱了下去,忽然全身一抖,目光缓缓转向那无垠天际。
天高云淡一碧如洗,和十年前百年前千年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一直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俯视苍生。他也曾拼过曾斗过,可那渴望过的化作苍鹰搏击长空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的手垂落身畔,再也无力握紧,缓缓松开,只见一枚飞镖刺破掌心,掌心一片乌黑。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切,有痛恨、有惊讶、有叹息、也有怜悯,一时四下寂静,唯有风声萧瑟,唯有一人忍不住喃喃低叹:“二哥……”
三个长老都没有反应,只有白玉堂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薄唇微抿,终是一言不发,一袭白衣猎猎,转身已在另一边的墙头之上,再一闪身,便再也看不见了。
码头的乱局已经平息了。
船上的水手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不过是一群水匪,平日里仗着人多势众,干些抢劫的营生。他们一见首领跳江生死不明,又见官兵势大,再加上展昭几句劝降,便纷纷缴了械。问起船上货物,也只知道是那匪首收了什么人物的钱,这才乔装过来帮人运输,除此之外什么也审问不出来。
展昭派人查验货物,果然在那些箱子里发现了失窃的官银,上面盖着一层蜀锦,粗略点过之后,正合所失之数,他们此番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一面派人彻底搜索这艘船,一面守着将箱子搬出送回府里,展昭独立船头,仗剑负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