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和唐寒——白玉堂垂了垂眼帘,突然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去评论他们之间的感情。亲情?大约不止;爱情?应该不算;只不过是两个绝境中的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在这个湮没了是非颠倒了黑白的家族里,他们这点事,实在算不得什么……默然半晌,又忍不住看向唐寒,定定看着他脸上神情,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有他们自己能决定,与外人何干?纵然千夫所指,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关系!
他刹那间醍醐灌顶神思俱明,只觉全身通透,舒坦至极,抬了头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一声怒喝:“你们还愣着干嘛,快给我拿下唐寒这逆子!”
白玉堂眨眨眼,循声看去,却是那大长老想打又碰不着展昭,想走又被死死缠着,进退不得恼羞成怒,便下令其他人动手。而那群弟子刚刚才经历一场血战,又哪里还有力气来面对这位白五爷?弟子们左顾右盼无人肯动,只有两个长老模样的人闻言朝他们看了一眼,相互使个眼色,飞身而起,一左一右地朝白玉堂和唐寒冲来。
白玉堂挑挑眉,轻笑了一声,随手将唐寒往旁边一推,手中画影一横,也不出鞘,往左边那人面前一挡,脚下移动人已飘飘闪开,右掌绵绵而出,看似无力,却是使了个“引”字诀,将两人都牢牢锁在了自己身前。
唐寒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神情震动,似是想不到他竟会就这么放开自己,愣了片刻,低唤了一声“姐姐”,匆忙几步跑向唐宜,跪在她身畔,双手微微颤抖,将她上身托起抱在怀中,下巴抵住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感受着这少年时唯一的温暖渐渐变得冰凉,神情中满是眷恋与悲哀,嘴里不住喃喃唤着“姐姐”,声声哀戚,却是无人能应了。
他这厢痴痴愣愣,那厢却已有人盯住了他,和白玉堂缠斗的一个长老见唐寒呆着,手一翻,一柄飞镖已朝他后心射去,白玉堂登时大怒,一脚踹向那长老,同时喝道:“唐寒趴下!”
唐寒几乎没有思考就照他的话做了,刚刚弯下腰就觉一股冷风贴着脊背擦过去,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人也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最后再看了怀中的唐宜一眼,一横心,将她放开,同时人已飞身而起,觑着一个空隙猛地穿出人群,飞快地往唐门深处那重重叠叠的屋宇中逃去。
“站住!”大长老一声怒喝,双袖一翻,也顾不上长辈的身份体面了,袖中唰唰射出好几枚银光闪闪的暗器,直奔展昭。展昭本来也不是真心与他动手,只是游走周旋罢了,怎料他突然使出这等杀手来?到底是南侠,只见他眉目一肃,足尖轻点,身子一下子横在半空,同时巨阙在身前一挡,只听“铛铛”两声,那几枚暗器避开的避开,打落的打落,连他一根头发也没碰上。
可被这暗器一阻,大长老已抽身飞退,转眼已在三丈之外。蜀中地势奇绝,唐门轻功因地制宜自成一派,大长老又是几十年的深厚功力,如何能小觑?不等展昭再追,他已甩袖而去,紧追唐寒去了。
展昭一见他身法,就知已追他不上,也就不再白费力气,站定了原地,看向周围,忽然目光一凝,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喂,别跑!”旁边传来某只小耗子忿忿的叫嚷,展昭一偏头,顺手一抓,稳稳地揪住正想去追那两个长老的白玉堂,不出意外地换来一个怒视:“猫!干嘛?”
展昭很自觉地忽视了他的愤怒,抬手指向某处,“你看,那是什么?”
白玉堂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唐宜歪倒在地上,怀中半露出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手链珠串之类。
两人对望一眼,展昭便朝她走去,才走了两步,就听人喝道:“站住,你想做什么!”
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唐门弟子出声质问,展昭眉头一皱,也不理他,只看向了唐宇婷。
那紫衣的女子正守在唐峥身边看着那两个长老给他疗伤,闻言看了过来,目光从那弟子到唐宜最后落到展白二人身上,默然片刻,嘴角勾了勾,却终究没能扯出笑来,只略微朝他们走了两步,轻声道:“二位哥哥,今日唐门遭逢剧变,你们……”
“我们无意于唐门家事,只是……”展昭声音略一停顿,走向唐宜,蹲下身,将她怀中半露的东西取了出来,看了一眼,又退了两步,“这件东西恐怕是重要的线索。”
唐宇婷略一点头,神情也严肃起来,“那自然随展大人处置。”随即又看向那弟子,吩咐道:“快将大小姐送去别处安置。”
那弟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小姐”是说这已死的唐宜,连忙答应了。唐宇婷又弯腰对那长老说了句什么,就见长老点了点头,她便直起身子,杏目四下一扫,略略抬了抬下巴,神情微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严,扬声道:“都别愣着了,留几个人送门主回房,余下的人去查点门中弟子人数,看看究竟伤亡如何。小宙,你快去给受伤的师兄弟安排疗伤。”
唐宙郑重点头:“好,我知道了。”
唐门弟子们又开始忙活起来,各司其职,看得展昭暗暗点头,却无心理会,只握着手中物事走回白玉堂身边,“你看。”
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串由小贝壳小海螺制成的手链,做工并不算精致,只是以红绳简单串成而已,可问题在于……
“她怎么会有这东西?”白玉堂皱起了眉,“这东西沿海常见,可蜀中地处内陆,我们来了这么几天,也没见哪里有卖这玩意儿的,能有东西的地方只有……”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船?”
第一个关窍被冲破,余下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展昭点了点头,接道:“对,而且得是沿长江而下直到海口的商船。唐宜被困,那么只能是唐寒给她的,唐寒他……你还记不记得,那家绸缎庄?”
“记得,城西的周记绸缎庄。当初唐寒为了拖住我们,故意给了我们一个人去屋空的地址。蜀锦名扬天下,往来交易太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白玉堂皱了皱眉,断然道:“你带官兵先去码头,我去抓唐寒!”
展昭点头,神情坚毅,没有任何的犹豫,只道了一声:“那你小心。”
白玉堂扬眉一笑,“你也一样。”说罢一个纵身,衣袂翻飞,已追着他们的方向去了。
展昭也再不耽搁,最后看了这忙忙碌碌的唐家一眼,一词不置,毅然转身离去,留下这一场血泪交织的残局——万事因果轮回,纵然伤痕累累,也只能由他们自己体会。
第十四章 残阕
白玉堂赶到的时候,唐家那三个长老正围在一处楼阁前商议着什么,见着他来,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尤其是那大长老袖子一甩,怒道:“你来做甚!”
白玉堂对他们同样也没什么好脸色,瞥了一眼就看向那楼阁,只见楼高三层,楼门紧闭,上悬一块匾额,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大字——生死阁!
唐门重地,收藏无数典籍与药材的生死阁!
白玉堂暗叫糟糕,眉头皱了起来,“唐寒跑进去了?”
大长老哼了一声,咬牙道:“不错,这逆子当真该死,竟敢闯入禁地!”
“里面有密道可以逃走?”
“没有,他被我们追上,到此处无路可退,只能逃了进去。”
“那你们干嘛不接着追?”
另一个长老正色道:“唐门家规,未得门主许可,任何人不可闯入。”
暗暗翻了个白眼,素来自在随心的锦毛鼠实在看不上这种说辞,“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唐峥人事不省,你们就在这儿干等着不成?”
“无知小儿!”又一个矮个儿的长老怒斥了一句,道:“阁中满是机关,除非有门主令牌嵌入将机关暂停,否则一旦触动非死即伤。”
“那就去拿令牌啊。”
“这……”那长老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配着他微胖的身躯,神情略显尴尬,左右看了同伴一眼,方道:“令牌是门主的标志,旁人怎么会知道在哪儿……”
白玉堂真是连白眼都翻不动了,对唐门这一套一套的规矩实在没了任何评价的力气,将画影往怀中一抱,桃花眼将三人上下一番打量,“所以说到底,就是你们仨怕了,不敢进呗?”
“胡说!”三人异口同声。
白玉堂才懒得跟他们斗嘴,哼了一声,瞥了他们一眼,随即眉一挑,抬头看着那“生死阁”三个大字,嘴角微微一勾,傲然道:“你们怕,爷可不怕,今日非得将他捉拿归案不可!”
“你……”那微胖又矮个儿的长老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长老一眼扫来,顿时闭口不再吭声。
白玉堂并未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身姿挺拔如剑,昂然大步走向那阁楼,上得三级台阶,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开了门。
成都府极为繁华,商贸往来十分频繁。因为蜀道艰难,所以大宗的货物多走水路运输,自蜀中过巴州,然后进入长江,故而码头极是忙碌,江上终年人来人往,热闹至极,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货物都在此汇集。正当生意之外,自然也不乏浑水摸鱼暗度陈仓之辈,因而官府在码头设有专门的官吏,也派驻了一队士卒,负责登记来往货物种类及数量、征收税款、维持秩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