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衣的少女看见这眼色,立刻明白过来,转过身就盈盈朝那老者拜了下去,“弟子唐宇婷,拜见大长老。”
她一动,另一边的唐宙也连忙拜了下去,唐宜被他扯着,虽然看不见,但却听得出来如今情况大是不妙,脸色惨白,略微有些失神,一个踉跄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
白玉堂顿时恍然。
唐门规矩,自门主之外还立有五大长老,都是对唐门立过大功的佼佼者或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平时隐居后山,掌管着唐门最高深的御毒之术,负责教导新一代最出色的后辈。门中俗事一概不问,只有嫡系嫁娶、门主废立之类的大事才会出面,今日唐寒带人来犯,实在是唐门百年未有的危局,他们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只能参加新门主的继任典礼了。
明白了这几人的身份,白玉堂又看向旁边的厮杀战场,只见那四个长老功力深厚,很快便控制了局面,已有一人到了唐峥身边,开始替他疗伤。那群黑衣人悍勇无比,这等情形之下仍在强撑,但在白玉堂看来,他们的全军覆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一面心里暗自盘算着,一面看向展昭,白玉堂挑了挑眉,眼底带了些询问之意。展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看了那长老一眼,脸色沉静,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当初两人在金顶寺中休息了一天,下得金顶之后,再次回到那山洞中察看,只看见唐寒留下的写有“玩笑而已,南侠莫怪”的布条,气得白玉堂咬牙,展昭本就心中有数,此刻也不过淡然一笑置之。
其后,他们联系了官府,押送追回的官银悄悄回到了成都,此后就一直待在府衙内暗中追查,今日得到唐门遇袭的消息后赶来,却不欲干涉唐门家事,隐身暗处看了一会儿,桩桩件件皆入眼底,不由得唏嘘万千。直到那姐弟俩有险才现身出来,也只是想救人而已,此刻唐家长老也来了,他们更没必要过多涉入,只要最后留下唐寒性命追回余下的官银,带他回去交差就行了。
眼下,唐家的人都已到齐,就看他们自己,要如何收场了。
第十三章 悲歌
唐门这一任的大长老辈份极高,就连门主唐峥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叔祖,更别说这些个小辈。他负手而立,坦然受了他们的大礼,扫了他们一眼,淡淡一甩袖子,“起来吧。”锐利的目光随即再次落到唐寒身上,见他竟然还直挺挺地站着,不由得更怒,喝道:“唐寒!你还不知罪么!”
唐寒阖了阖眼,听着耳畔传来的厮杀声,又看着对面的老者,心知今日功败垂成,多年谋划毁于一旦,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哑声道:“我有罪,那唐峥就无罪么!”
“唐峥?”大长老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那边正被人运功疗伤的唐峥一眼,又看向唐寒,哼了一声,冷道:“别说废话,你勾结外人谋夺主位,已是罪不可赦!”
“那唐峥呢!”唐寒铁了心地要将一切公诸于世,哪怕自己难逃一死,也绝不会让唐峥好过,“他当年弑父杀兄才夺了门主之位,难道就不该死!大长老!如今姐姐也在,你何不问问她!”
大长老两道雪白的眉毛皱了起来,定定地看了唐寒一会儿,又左右一扫站在旁边的展昭白玉堂,沉声道:“过去的事,不必说了。”
“大长老!”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凄厉女声,却是唐宜不知何时已被解了穴道和束缚,趴在地上,一路摸索着,狼狈至极地爬到了他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凄然道:“大长老,当年就是唐峥杀了爷爷又嫁祸给爹,还将我毒瞎双眼囚禁了这么多年,大长老,求你、求你为爷爷、为爹、也为我做主啊!”
唐宇婷见她模样,面露不忍,不禁上前了半步,柔声道:“姐姐莫急,有什么慢慢说,大长老一定会秉公执法、为你做主的。”又抬头看向那老人,迟疑着道:“大长老,这……”
老人并未理会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那一派惨然的女子,眸中神色变幻,沉默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傻孩子……当年的事,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么?”
晴!天!霹!雳!
此言一出,唐宜僵住了,唐寒僵住了,唐宇婷唐宙姐弟俩呆住,就连冷眼旁观的展昭白玉堂都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几乎所有人都先后明白了过来,如同被一阵极寒包裹,冷得连血都要凝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霎时间,几人间静得连地上掉下根针都能听见,只有那苍老的声音浸着血色,缓缓淌过几人耳边,“只是没有办法,你爹爹争斗中被唐峥废了,门中除了他再无人可继承,唐门百年基业,绝对不能就此断绝。何况,成王败寇,也怪不得旁人。只是,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爱与怜悯,弯下腰,伸出双手,将唐宜缓缓扶了起来,“若不是我们,你还真以为就凭唐寒那一天一夜的跪求,就能让唐峥心软,留下你的性命么?”
唐宜早已被震惊得六神无主,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任他缓缓扶起,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脑海中一片空白。恨了多年怨了多年,那一根支撑着她的柱子突然就这么倒塌了,脸上满是茫然,本来已经没有了感觉的双眼此刻却突然传来了微微的刺痛,只轻轻一眨,一滴泪就坠了下来,落在她的手上。
“这么些年,你的确受苦了,”老人又是一叹,轻轻抚了抚她凌乱的长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伸手去把她的脉,“好孩子,别哭了,看你这脸色这样差,让我看看——”他的话语突然半途卡断,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三根手指在唐宜腕上挪动着位置,脸上肌肉抖动着,突然猛地甩手,“啪”的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将尚自浑浑噩噩的唐宜打得连连后退直接摔倒在地,“贱人!”
“姐姐!”唐寒急忙两步上前半跪下来,将她半扶半抱地护在怀里,急道:“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你怎么样!”
“……寒儿,寒儿……”唐宜被这么一打,半边脸登时红肿了起来,那条伤疤也显得愈发狰狞。她神情凄惶,手茫然地摆动着,一把抓住了唐寒的袖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即使结果是一同沉没,也绝不肯放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那无神的眼眸中流下,唐宜几度张嘴,却只惨然道出一声:“他们知道、他们竟然知道……”
她双眼通红,太久未曾流过泪,每一滴泪的溢出都让她刺痛不已——可眼睛再痛,又怎么比得过心上那凌迟一般的痛楚?平反昭雪的最后一丝希望竟然就是当年的帮凶,她忍辱负重偷生多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姐姐、姐姐……”唐寒心中何尝不恨,何尝不苦?可还未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安慰,就听人怒喝道:“身居幽囚竟还与人苟合,你真是丢尽了我唐门的脸!说,那孩子是谁的!”
唐宙睁大眼,下意识地看向唐宇婷。唐宇婷倒吸一口凉气,掩住了口,察觉到弟弟的目光,神情震动,显然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带着些微的忙乱,轻轻摇了摇头。
展昭白玉堂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一处,两人对望一眼,白玉堂嘴角抽了抽,心中已有了猜测,喃喃道:“不会吧……”
目光落在那彼此依靠的两人身上,展昭没有说话。
唐寒瞪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清他说的话,愣了半晌,抬头看去,只觉他们的目光或惊讶或愤怒,如刀如剑,刺得他全身体无完肤,灼痛得连呼吸都成了折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质问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低下头,慌张道:“姐姐、姐姐他说什么?孩、孩子……”
唐宜神色怔忡,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愣愣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呆了半晌,她突然笑了出来,笑容中满是苦涩,眼泪再一次涌出,神情近乎癫狂,“哈,孩子……寒儿,竟然会有孩子……”
唐寒蓦地想起那个无月的夜晚,时隔多年,他终于再一次踏入这座带给他无数伤痕的府邸,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个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他们如同两只绝境中的野兽,一个流浪一个幽囚,在多年之后重逢。他们依偎着取暖,早已忘记了彼此的面目,甚至也记不得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有同样的恨同样的怨,只想用尽所有,去痛快燃烧。
在那个被世人遗忘的黑暗角落里,抛却一切身份地位,抛却一切礼义廉耻,抛却一切伦理纲常,抛却一切谋算理智,拼命地从彼此身上汲取着温暖,舔舐着彼此身上的伤口,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一看两人模样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各人脸色可谓精彩纷呈,面面相觑着,再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了。
一片死寂中,那大长老暴怒的声音突然响起,厉喝道:“你们两个,好、好得很!悖逆伦常做下这种事来,简直、简直……”年近八旬的老者一手指着他们,一手却按住了自己胸口,气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他这般暴怒,唐寒反而是平静了下来,看着唐宜那张残破的脸,却仿佛面对着绝世的美人,眼神里充满了眷恋与温柔,缓缓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微微笑了起来,轻轻道:“姐姐,别哭了,别哭了……”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眼角,“有我在呢,等我杀了他们,就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伤害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