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和衙役农夫们一起数点了东西,帮他们抬上车,回头看韩君岳还在账目上写,“韩老爷,辛苦一天了……”
“啊……没事,没事!”韩君岳写好最后几个字,“做这一县县尉,本分如此,何谈辛苦呢!吴大哥,你也等了一天了,先回吧!”
待吴非和最后几个村民都走了,韩君岳还得和县官老爷跟着这几大车收来的东西回县衙入库清点。这一番折腾下来,等他再回到村里,日头正红彤彤地挂在山边上,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晚起的风已经冷了,韩君岳没精打采地走着,快到家门口时,看见一堆人围在老槐树下面,摊着两张案子并作一长条,邻着好几户人家里都捧出饭碗菜盘来端到案子上。离着近的老丈看见韩君岳,招呼他道:“韩老爷,可回来了!快来吃饭咯,刚做熟的,热乎呢!”
原来是这好几户人家把饭摆在了一处吃,韩君岳也乐得上前来,一眼看见案上有一碗萝卜炖羊肉,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羊遭了殃。吴非也在,端上来一大盆葵叶汤。大家忙着给韩君岳让出最好的位子,老丈又把羊肉推到他面前,“韩老爷可是辛苦了一天,来来来,特地去割了羊肉,配非哥儿家的萝卜,顶顶好吃的!快吃,快吃!”
“不敢不敢,老丈年纪大,老丈先请!”
“哎别客气了韩老爷!”
一圈人嚷嚷闹闹,案上七八样菜,转眼间就给扒得干干净净。韩君岳虽说累了一天,可心里满意得很,感慨大发:“韩某领命到本县赴任,不过一月,平日里与乡亲们同吃同住,亲见村居虽清贫,大家却勤苦劳作,也能安居乐业,实乃大唐之幸,朝廷之幸!韩某不过一小小县尉,得乡亲们抬爱至此,实在……实在不胜感激!”
一圈人左右看看,其实都没怎么听明白韩县尉这段文绉绉的说话。好歹有个能听懂最后一句的,促狭地笑着说:“韩老爷客气啥,还谢俺们!要说谢,韩老爷就唱个歌儿呗!”
“哈哈对!对!韩老爷,今天村里缴了租子了,你要谢俺们,就唱个歌儿啊!”
“韩老爷唱歌儿!”
韩君岳傻了眼,不懂怎么就突然起哄让他唱起歌来了,忙辩解道:“不行不行,唱歌我是不会的——”
“瞎说!县官老爷都说了,韩老爷是唱歌来的!”
“对对!韩老爷还是那个什么……什么的高徒!肯定唱得好听!”
就在这一群人的起哄声中,坐在韩君岳斜面的吴非却没说话,他两手捂着脸架在案上,笑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韩君岳急着解释了半天,一眼看见他这副模样,脸上腾得烧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会!我真不会唱歌!我是长歌来的!不是唱歌!你们……吴大哥!吴大哥你一定知道!你别笑了!你给他们说说啊!”
“哎哟别问我!我……哈哈我不知道哈!”
五、
韩君岳涨红了脸,两手拍在石案上,愤慨地、一板一眼地,给乡亲们讲述了一下长歌门的缘由。什么千岛湖,什么山庄,什么书院,韩县尉说得慷慨激昂,围了一圈的老老少少懵然地坐着,偶尔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附和哪句话。好歹有个听仔细了的,趁着韩君岳喘了口气的空档,问他:“那就是说……韩老爷不是会唱歌,是会弹琴?”
“咳,某拜入师门之前,就曾随伯父学习琴艺。在长歌诸弟子中,某之技艺虽不敢称冠绝群英,但总也算是名列前茅。”
韩君岳洋洋自得,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乡亲们又兴奋起来,“那韩老爷给俺们弹个曲子吧!俺们这儿好久都没听过曲子了!”
“就是,上次看傀儡戏的时候还没打仗呢!”
听到把自己与傀儡戏相提并论,韩君岳又有点气闷,但转念一想,圣人制礼乐以教化天下,抚琴不仅是长歌弟子自身通理和性之道,更应晓达众生,禁邪祟,正人心。想到此番,韩君岳便施施然地站起来让大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里,不多时便抱着一张琴出来了。乡亲们虽不懂,但看这张琴端放于案上,琴身稍长而扁,涂了栗壳色的漆,无一处不流畅润泽,琴头缀着两串玉石穗子,五根琴弦横过琴身绷直,整张琴在黯淡的天色下却显出一派流光溢彩。乡亲们不由又围得近了些,仔细打量着琴啧啧称奇。韩君岳不慌不忙,静下心来,拱手往南面稍拜,才坐于琴后。有人多嘴问了句:“这天都要黑了,老爷还看得见不?”韩君岳也没理论,两手轻放于琴弦之上,片刻后指下一动,琴音响起,伴着天光缓缓没入黑夜。
大胡笳。
相传汉有才女名蔡文姬,博学善音律,适逢丧乱,掳入匈奴十二载,生二子。后魏主重金赎归,二子留胡中。文姬自伤其命,著哀辞十八拍,以琴奏胡笳声,声声哀切,如怨如慕。这琴音随着韩君岳指下轻移而出,没入乡村静谧的秋夜。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虫蛙鸣叫的声音,只有时而凄婉时而悲越的琴音,从韩君岳的指下萦绕开来,直将围坐了一圈的乡亲们都沉浸其中。他们并不懂这声调的典故,但只觉得曲子哀切,无端听得人心里难受。大家都默默坐着,天已经更黑,韩君岳不为所动,满心里只有这琴曲,手指轻移时稍碰了一下琴尾,这琴有段时日没弹过,最末一根弦本就略略松动,韩君岳这一碰,手下的音就走了个调。他心里一动,手也就停了,琴音缕缕还在身边浮动了一会儿。韩君岳抬起头,有点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看见也正有人在看他,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睛幽深晦亮,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便移开了。他知道那是吴非。
“……韩老爷,你咋不弹了?”
“老爷弹得真好,就是这曲子听得人怪难受的……”
乡亲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渐而清晰,把韩君岳拉回到现实中。他没来得及说话,就低下头查看琴弦松动的地方,吴非站起身来,手上端着两只碗,“老爷累了一天,得好好歇着了,天都这么黑了,大伙儿也赶紧散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乡亲们,大家纷纷开始收拾起自家的碗筷杯碟。坐在韩君岳身边的老丈跟他说话,“韩老爷今天辛苦了,明儿还得去别的村子吧?”
“对,收租就在这几天了……”韩君岳一面点头,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琴。
“那老爷就赶紧回家歇着吧,柴火还够么?天又冷了!”
“够,够……多谢老丈惦念了。”
韩君岳抱着琴,被老丈催促着回家去了。他转身又看了看,只有几个黑影在树下还忙碌着,他又看不到吴非在哪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韩君岳忙得一刻不停。本县下面七八个村镇,租税都要他逐个收缴过来。这些村镇都比自己住的村子要大得多,人口也更多些,有的一整天还收不完,要第二天继续再来。遇到这样的情形,韩君岳便连家也不回了,晚上在县衙凑合过一夜,正好还能将以前的账簿整理一些以备呈上州府。村里的乡亲们有时几天看不见韩君岳,在田间地头也会提起来。大家还对那天晚上韩老爷弹的琴津津乐道,极力赞扬这位官老爷模样好,脾气随和,学问也高,以后定是要去朝廷里当大官的命。“阿大,你说要是韩老爷去了京城当官,我就去求他,让我给他当个侍卫,也带着我上京城,怎么样?”
“嘿嘿,就你这瘦鸡崽子的样儿,人家老爷要你充门面,不嫌丢人啊哈哈!”
“呸!你这死狗奴!黑夜叉!”
租税虽已缴完,田间却还有些没收干净的粮食菜蔬,村民们也还未得闲,趁着天气还好,加紧将这最后的收成归入仓里,剩下的谷秆草根,也都捆成紧紧一堆,留着隆冬里烧火或者喂羊。每年这个时候的活儿,正是乡亲们干得最畅快的,租子都缴了上去,打打留下的粮米,有多少都是自家老小的了。在地里干着干着常常嬉闹起来,不少小娃子也在都围着田间小径追逐打闹,玩得一身土一身泥。吴非不种粮食,只在湖边有自己不大的一片地,便很少在农忙时跟乡亲们打照面了。他这时也忙着收茄子,往湖里收莲藕,还得再种上一片葱——待初冬时就能收了。院子里到处都堆着他种的菜,两只鸡在其中昂首阔步,叽叽咕咕,比吴非更像个主人似的检阅着今年的收成。
这天未出太阳,过了晌午,阴冷冷的还有些风,韩君岳慢慢踱着从县衙回来了。忙了半个来月,今天终于将县里的账簿整理得差不多,他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全身惫懒,便得空早些回来了。韩君岳手里还牵着吴非的那头毛驴——吴非说,想着韩老爷这阵子还要各个村子里跑,驴子就先别急着还了,能用就用,过了忙的时候再说吧。这会儿韩君岳迷迷糊糊,也没骑着驴,就这么牵着回来了。进了村里,并不是热闹的时候,只有几个女人在靠近村口的地方围坐着缝制冬衣,抬头看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着。韩君岳敷衍地点点头,继续牵着驴往前走,他想去吴非那儿把毛驴还给人家,运气好的话大概还能蹭点吃的。他就这么一路走着,也没遇见别的乡亲了,穿过小树林到了湖边,一眼就看见湖边浅水里站着个人,像韩君岳头一回见他那次,正弯腰往湖里拔莲藕。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来,韩君岳咳嗽了两声,“吴大哥,毛驴我给你送回来了,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