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惯常是几个婆婆娘子围着聊天,又做些针线活,看见韩君岳回来了,都笑着打招呼。“哎哟韩老爷,这是过什么好日子啊?买恁多菜啦!”
“没有没有,在县衙后面逛了逛,看见就买了……”
一路骑着毛驴过了小树林,在湖边上没看见吴非。想来现在也过了农忙季节,大家都该闲下来了。韩君岳下来牵着驴子,一手提着那两块羊肉,其他蔬果都挂在驴身上,转到院子门口,迎面看见推门出来的不是吴非,反而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一张黑黢黢的脸,长得挺结实,神情也老成。他看见韩君岳在外面,站住不动,想了想,又转身回屋里去了。韩君岳正道奇怪,吴非就急匆匆从屋里出来了,“韩老爷今天也回来得早啊,身上怎么样?”
“我觉得已经好了,吴大哥开的药还能不管用么!”
吴非噗嗤笑了一声,低头看见毛驴背上挂着一堆的东西,“这是什么?呀,你怎么还买起菜来了?”
“今天县衙里也闲着,去后街上转了转,那边卖菜的也多,我看你这些都不常吃,顺手就带了几样。”
说的好像是顾念着我似的,这些菜买了来,还不是我做给你吃?吴非心里撇了撇嘴,却笑道:“买这么多梨,这一时半会儿哪能吃得完!”
“呃……放几天没事的,现在都冷了。”
两人说着把东西拎进屋去,韩君岳看见刚才那男孩子坐在里面,没精打采地翻着一卷书,见他们来了,也不说话。吴非在灶间放了菜,出来对韩君岳说:“这是村里刘家的小儿子,叫鸿宝,他家大哥没了,现在是他嫂子当家的,你肯定见过的。鸿宝,怎么不说话啊?”
“……见过韩老爷。”鸿宝磨磨蹭蹭地放下书,站起来给韩君岳行了礼。韩君岳听说是刘娘子家里的,笑了笑,指着案上的书问他:“这是念什么书呢?”
“……吴大伯教我认字儿的书。”
吴非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菜果,一边跟韩君岳解释说:“前阵子他嫂子说,等农闲了要送他来我这里学识字,我当说说而已,没想今天真的来了。我什么也没准备,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千字文,字写得也挺大,先给他看看。”
“千字文?来来来,我来看看你都认得哪些了?”韩君岳一听便来了兴致,硬是拉着鸿宝坐下,翻开书卷,纸页已经发黄了,字倒是写得很清秀,大约也是吴非小时发蒙读过的书。“这个是什么字?”
“天。”
“这个呢?”
“玄。”
“这个?”
“……不认识了。”
“这个念辰,是星辰之意。”韩君岳笑着教他,“你要真想学书,可得快点认全了这本上的字,认了字,再念四书,四书可从《论语》念起,《论语》虽短小,言语也浅显,但含义深远,是圣人教诲开端,最适合初学……你可知道孔圣先师?”
鸿宝瞪着眼睛,嫌弃地把嘴一撇。他本就不大喜欢这个新来的老爷,他来了,村里的婶娘姐姐们都是在说他,夸他长得俊,脾气又和善;回到家里,老娘和嫂嫂也是在说他,连自己也被押来学什么认字儿,以后“跟韩老爷一样出息”。鸿宝嫌弃他讲了恁多啰嗦的话,又听不懂,扭头朝灶间喊吴非:“吴大伯,俺要走了,嫂嫂等俺回家吃饭呢!”
“别走了,韩老爷今天买了好多菜,你就留在大伯这里吃吧!”吴非拿着个水瓢走出来,“吃完我送你回去。”
“不要,俺回家吃。”鸿宝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站起来就要去推门,不想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吴大哥这个先生可当得好了,不收咱的铜钱,还给管饭呢!”
刘家娘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看来是接小叔来了。鸿宝赶忙跳过去,“嫂嫂,回家去吧!”
“可巧了,你们都留下吃呗!”
“使不得使不得,这哪儿好意思啊!”刘家娘子赶忙推辞,眼角一扫看见了韩君岳,“哎呀韩老爷回来了,鸿宝,问过韩老爷好了吗!”
“问了……”鸿宝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推推嫂子的胳膊想赶紧回家去,偏刘家娘子不这么想,“韩老爷,我家这小叔,可不是读书的料,请吴大哥教他识两个字,以后去县衙给老爷当个衙役,我就谢天谢地了!”
“小孩子嘛,不急的,慢慢来就好,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呢。”
“是么!老爷说的是真的么?那改天请老爷屈尊给这傻孩子教几页书吧!我请老爷上家里去,做几道最精细的菜给老爷吃,吴大哥都不会做的,好不好?”
“不了,不了……我——”韩君岳看着刘家娘子灿若春花的笑脸,尴尬得不行,扭头想找吴非,吴非却正在灶间门口,抿着嘴帮腔道:“可不是,刘家娘子可有几道拿手的菜,我怎么也学不会。韩老爷一定要去尝尝!”
“好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吴大哥,我先带鸿宝走了,家里还有老娘等着呢,改天再来谢你!”
“等会儿等会儿,”吴非追出来,揣了几个梨子,“韩老爷买的,我这里吃不了,你拿几个回去吧,秋天吃这个好的,润润燥。”
刘家娘子又千谢万谢了,拉着小叔走了。韩君岳一张脸又红又白,坐在屋里不吭声。吴非瞥他一眼,自顾道:“你别看刘娘子是个寡妇,但人长得俊又能干,这大半年来上门提亲的可不少。她顾念着婆婆年纪大了,小叔又是个孩子,不能狠心扔下他们。我们这村里村外的,都说她好着呢!”
“……我反正不喜欢这样子的。”韩君岳小声嘟囔了一句。抬头看看吴非笑得得意,又恨声道:“我看你也合适,你们两个该凑做一家去!”
“我这么老了,人家看不上啊!”
“啧!哪里老了!一点都不老!”
八、
韩君岳一边无聊地把那本千字文翻来翻去,一边眼睛瞥向灶间里转。吴非时不时在门口闪过,韩君岳等待不及,伸着脖子问:“吴大哥,做什么呢?还没好啊?”
“今天菜多,老爷再等等。”
“哦……”韩君岳将书卷倒过来,从后往前又翻了一遍,看到大字旁边有几处褪色的墨字,细小工整,看上去像是小学童读书时做的笔记。韩君岳不禁莞尔,回忆起自己初入长歌门时战战兢兢,一板一眼的模样,又想象了一下当年的万花小弟子,眼睛止不住再往灶间瞧了瞧,“吴大哥,不用这么麻烦吧?”
“水还没烧开呢!老爷是饿了么?要不先洗根萝卜啃啃?”
“不是不是,我看你忙活这么久了……”
韩君岳嘟囔着又缩回来,自己打开门去外面院子里转了一圈,院子角落里堆了满满的萝卜,仅剩的一只母鸡拍着翅膀来回踱步。韩县尉去屋后转了转,一大半地里都埋了葱,支棱着几片尖尖的绿叶子。他看了一遍,又回屋里去,直接蹭进灶间,看见水缸旁边放着一捆子菘菜,赶紧伸手去拆开来,“吴大哥,这菜要吃的吧?我来洗我来洗!”
“哎你病得刚好了沾什么凉水——”吴非正忙着剁肉糜,抬头看见韩君岳兴高采烈地舀了一缸子水,正蹲在地下一片片撕开菘菜叶子,顿了一下,也懒得管他了,只顾得上把手里的肉再剁碎些。韩君岳一面撕,一面说:“我还在长安的时候,曾随师兄去吃过一家羊肉馆子,那做法十分奇特,是将滚水焯过的菘菜包着烤羊肉,蘸上蒜泥酱汁来吃,真是滋味妙绝啊!”
“……你还知道什么叫焯?”吴非转头看了他一下。
韩君岳抿着嘴,瞪着眼,一脸“你看不起我”的委屈。
“哎呀哎呀……这县尉老爷亲手择的崧菜可不得了,一定好吃。老爷想怎么吃?请老爷示下。”
吴非放下刀,笑眯眯地看着韩君岳。
“……上笼蒸!”韩君岳抓着菜叶丢进水瓢里,伸着手撩水去洗,“其实我还吃过用猪油烧热了煎的,不好吃,不如油煎的丸子——啊!”
咣当一声,韩君岳翻手打了水瓢,吴非吓得差点把刀剁到自己手上,忙跑过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韩老爷你怎么了?!”
韩君岳紧紧抓住吴非伸来扶他的手臂,“吴大哥,吴大哥,有……有……”
“有啥?到底啥啊?”
“有虫子!”韩君岳脸色煞白,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扔了一地的菜叶子,“这么……这么长!”
吴非看了一眼韩君岳的比划,狐疑着上去捡那些叶子,“哪儿呢……哪儿……哦,这儿呢。”
他右手两根手指捏着那虫子,蹲在地上转身看着韩君岳。菜青虫只有吴非半节手指那么长,不细看就像是一小段树芽。韩君岳瞟了一眼,“就是这个……你看!这么长!”
“……韩老爷,你还是出去吧!”
吴非动手就把这虫子捻死了。
好不容易晚饭上了桌,韩君岳伸手捧过装着肉糜汤饼的饭碗——上面还卧了鸡蛋和葵叶,又赶紧喊着“哎呀烫手”地放下了。吴非摆上那一盘韩老爷指示“上笼蒸”的菘菜,又有几只小碟子,盛着萝卜和蔓菁咸菜,“这盘子韩老爷亲自择的菘菜,果然是不同凡响,老爷赶紧尝尝!”
“……”韩君岳瞪眼看吴非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撇撇嘴,却也伸了筷子去夹菜。不想这菘菜真的十分好吃,蒸后祛了苦味,反带上一丝甘甜,吴非又去倒了一小碗醋来,就着醋汁入口,味道更妙了。韩君岳低头去舀汤饼吃,羊肉糜被吴非切得极细碎,拌上碎米渣煮成汤,下了面片进去,浓浓的羊肉味道让韩君岳吃得头都抬不起来。他一面吃,一面还在说:“下次再买多些羊肉,这个还是得烤着吃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