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县尉骑着毛驴啃饼子的时候,吴非也没闲着。他还束着头发,蹲在自己的半亩地里,仔仔细细地拔萝卜。这是一年最大的收成,吴非种萝卜很有一套心得,他家的萝卜个头大,皮儿白净,大小长短都差不多,皮辣芯子甜,味道好得出名。他常去卖菜的那些村子里,直管他叫“卖萝卜的”,专认他种的萝卜。拔萝卜是个累活,还急不得,多急也得一个一个来。吴非从早晨蹲在地里,直到晌午都没怎么抬过头。这时候他站起来直了直腰,捡起拔出来的萝卜垒在地头上,堆得高高的。这片地里还有两畦茄子,明天也该收了,再捡捡鸡蛋鸭蛋,今年的租子差不多就够了。吴非心里数量着,抬手抹了一把脸,正午的日头亮,照得人眼前发晕,跟天宝年间长安城里那明晃晃的日头,也不差分毫。
今天是个好天,吴非心想。明天也是个好天呐。
四、
收租前一日,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的雨,第二日便骤然冷了不少。一大早,村里收拾出一块空地,摆上几块石头墩子和席子,全村老老少少装好家里的粮米和布匹,一样样抬过来,三三两两在空地上蹲着站着闲聊,专等着韩县尉带人来了好好验收。不一会儿工夫,一群衙役农夫打扮的人匆匆忙忙地牵着几辆推车过来了,后头还有人拉着辆牛车,眼尖的一下就看出是邻村丁大户家那头黑牛,一边犄角上缺了一块,特别好认。再一看,可不得了,走前面的人,除了韩县尉,那一个不是县官老爷么?空地上的乡亲们赶紧站起身来立到一旁,几个看热闹乱跑的娃娃也被爹娘揪住了护在身子后头。县官老爷走上来,扫了一眼周围堆得满满的东西,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村民们笑道:“乡亲们,这一年又辛苦大家了!”
说罢一拱手,“今年也算得上是老天眷顾,风调雨顺,朝廷又打跑了叛贼,让百姓们能过个安稳日子。乡亲们都在地里劳作了一年,收成也是不错,今天缴了租税,大家的辛苦也是有了回报,今天晚饭可以多烧两个好菜了!”
乡亲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县官老爷看了看旁边的韩君岳,又道:“韩县尉来本县也有一阵子了,大家肯定都已经熟悉了。本官托韩县尉照管这村中事务,乡亲们有什么不能决断之事,尽可以请教他!韩县尉出身世家高门,是从千岛……那个,唱歌,不是,长歌!长歌来的!是九龄公的高徒,前途不可限量啊!”
底下村民们倒是不懂长歌门是什么九龄公又是哪个,迷迷糊糊左看右看。还是前面领头的一个老汉赶紧说:“是,是,小民们以后都听从韩县尉的吩咐!”
“对,听从韩县尉的吩咐!”
大家一片纷纷附和。十二岁的丫头桃叶拉着她哥哥,问:“哥,刚才县官老爷说,韩老爷会唱歌呢?”
“又不唱给你听!瞎操心!”
站在他俩后面的吴非听见了,偷偷转过脸去,笑得差点背了气。
衙役翻开了村里的名册,边喊边指挥着村民们按照顺序排好了。韩君岳在旁边席子上盘腿坐下,铺好了纸笔,衙役马上喊了第一个乡亲的名字,这家人赶紧背起粮食袋子和布匹,几口人围在韩君岳案旁,七嘴八舌地说:“老爷您看,这是沁州黄十五斤,这是翼州黄十斤,这是粟米二十斤……这个,这是绢四十丈,方纹绫四十丈。”
韩君岳一面点着头道“好”,一面赶紧往账目上记下。本地粮食以谷米为主,品类繁多,家家都耕种有两三种,韩君岳虽提前做了功课,这一时听了这么些名头,不免还是有点晕乎乎的。好在旁边围着的衙役农夫都精于此道,几个人上来熟练地拆开口袋,抓起一把黄澄澄的谷子给韩县尉验看,确实是新收的上等沁州黄米。旁边又有人扯开一段绢,这家女人跟在后面指点着:“轻点轻点!这一匹是俺织的最好看的了,别给俺扯断了!”衙役报说这些绢绫合用,韩县尉又赶忙记上一笔,查点下来这户人家缴上的租税数目相符,一边等着的农夫劳工便上来将这些东西都搬运上车,韩君岳让户主来摁了手印,这一家的租税便算收讫了,几口人欢天喜地地谢了官老爷,腾开地方让下一户人家上来。韩君岳这边一阵手忙脚乱,县官老爷在那边跟村里几个富裕人家也聊得火热,这时候正两手抓着谷米仔细看来看去,“老爷您瞧着了吧,俺专门辟了一片地,把俺侄子从定平带来的谷子跟咱自己村里的谷子混着种了,嘿,这长出来的米就是不大一样!您看这个颜色,还带着点红,闻着也香啊,这一片地还比别的多收了两斗呢!”
“好!好!”县官老爷凑上去闻闻这新鲜谷米,“这个种你可得留好了,明年再多种几亩……哎,这北边的谷子长得就是比我们这里好,可惜一直不怎么太平,本官得想个法子,把那边的好东西多弄点过来。你们知道不?听说西北边产的瓜特别甜,模样也好看,白生生又圆又大……”
吴非按理排在这名单上最末一位,也就闲着跟乡亲们说话。县官老爷正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哪地那地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他蹭了过来,被人瞧见,“哎,吴兄弟,今年萝卜收得还多吗?拿谷子跟你换!再冷上几天,回家炖萝卜羊肉啊!”
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乡亲们都哄笑起来,娃子也拍着手叫娘:“娘!娘!俺也要吃萝卜羊肉!”被他娘笑着打了一把,“跟你吴大伯要萝卜去呗!”吴非笑回道:“萝卜有得是!把你家两头羊都宰了,炖上一大锅,请全村乡亲们吃!”立时便有瞧热闹的起哄叫前一个人回家去宰羊,满耳里听得“宰你家羊!”“杀你家母鸡!”“阿大家的猪仔怎么不吃!”县官老爷丢了两手的米过来,吴非看见了,忙先作了个揖,听他呵呵笑着问道:“你这萝卜真是越种越出名了啊?”
“托老爷的福,乡亲们说笑罢了,哪有这么厉害的!”
韩君岳忙得一头是汗,恍惚听见不远处一阵哄闹,抬起头来看了看,只一眼看见了吴非跟几个村民站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有什么稀奇事情,又赶紧低下头来记账簿子了。再远一点,刘家的小娘子带着家里奴仆和小叔来了,她家自己推了一辆小车,装了好几个粮食口袋和绫绢。几个围着说话的娘子看见了,赶紧上去瞧着,七嘴八舌地要看人家新裁下来的绫子。“啧啧,这可太好看了!都说俺家香丫头织的布好,你瞧,哪能比得上这个啊!”
“哎哟姑姑可别这么说,臊死俺了呢!俺哪有小香妹妹手巧啊!”刘家娘子笑着连连摆手,“人还这么多!俺特意晚出门了呢……”
“嘿嘿,新老爷来收租子,大家不是都想多瞧两眼嘛!”
“新老爷旧老爷,还不都是收咱们的粮食,有啥不一样的啊……”
女人们嘻嘻哈哈了一阵子,刘家娘子嘱咐奴仆把车靠在老树根上,自己带着小叔往前面去看看。韩君岳那边正被几户人家围了个严严实实,看也看不见,吴非在不远处站着,刘家娘子问他道:“吴大哥,你来这么早啊?”
“是啊,来得早了,我又排到后面,看来过了晌午也轮不上我了!”
“你急个啥,官老爷不是天天上你那儿吃饭去么,你让他带着人亲自上你家收去呗!”
吴非哈哈笑起来,“老爷要把我吃穷了,我今天来是跟老爷说说,租子我缴不上啦!”
“听你瞎扯!”刘家娘子一手指着韩君岳那边,笑弯了腰,“人家是官老爷,白吃你的不成!”
“改天让他上你家吃去!他一个人能吃两个鸿宝的饭!”
吴非指了指刘家娘子身边跟着的小叔,这孩子不过才八九岁,长得倒是精壮结实,个头也不低,平时不好说话,年纪虽小,干活却很是勤快,家里家外都是听嫂子和老娘的话。他嫂子听见说他,倒想起来了,问他道:“鸿宝,等地里粮食收完了,冬天闲着,让你跟着吴大哥学认字儿,好不好?”
鸿宝看一眼笑吟吟的吴非,撇撇嘴,“俺不学认字儿。”
“干嘛不学!学了认字儿,再让你去县里学背书,去考试,以后跟韩老爷似的,也当个官儿,多好啊!”
“俺不当官,俺就去种地,长大了,俺还跟阿壮学,上山打狼去!”
“你还会打狼?你还会飞呢!”嫂嫂戳了他一指头。小鸿宝捂着头,往韩县尉那边看过去,“当官有啥好?他看着就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次不待嫂子戳他,鸿宝一溜烟就跑了。刘家娘子气哄哄地跟吴非说:“这倒霉孩子,跟他那死鬼大哥一个德行!吴大哥,过两天闲了,你可得帮我好好管管他!”
吴非一面道“好好好”一面去看前面缴租的情形。快到晌午,有些人家回去烧饭了,有些就带了两个饼子,坐在树底下一边啃一边聊。韩县尉和县官老爷也暂时停了工,擦擦满头的汗,去韩君岳屋里吃饭去了。过了一阵子,衙役又出来喊人。下午的场面没有早晨那么热闹,吴非靠着自己的萝卜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突然听见喊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起来,拉着一堆的蔬菜鸡蛋上前去。韩君岳坐在那里背还是挺得笔直,不过脸上着实看得出疲倦。他歪头看看吴非身后那堆萝卜茄子,又看了看吴非,笑道:“总算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