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说得理所应当,自顾收拾了碗碟进灶间去了。韩君岳又慢慢挪到榻上,左右看看,发觉这屋子就这么小,一张床榻而已,自己睡了,吴非去哪儿睡呢?总不能让人睡到灶台上去吧。韩君岳心里颇不安宁,正好吴非出来舀水,他赶忙问:“吴大哥,那你睡哪儿啊?”
“我铺点稻草,在地上躺着就行了。”吴非随口道。
“使不得!地上多冷啊,你也要生起病来的!”
“没事,还没下霜,地上不冷的。”
吴非在灶间大声地回答他,韩君岳急了,从榻上下来,站在门口对他道:“不行不行,我还是回去,路又不远,吹点风又能怎么样呢!”
“你要是想好,就听我说的做。”吴非把洗过的碗碟一垒,回头瞪了韩君岳一眼,连敬称都没叫,“要么就现在出去吹风吧,我可不治了。”
韩君岳没话讲,只能蔫蔫地又回去坐着了,围着个被子,看吴非在屋里忙前忙后。外面果然起风了,能听见附近树林里哗哗的大声响动,韩君岳本来是有些发热,这时又觉得一阵冷了,打了几个寒颤。他抱紧了被子,盯着吴非挪进屋来的火堆,那上面架着他的药,正咕噜咕噜地滚着,吴非自己在灶间给他煮稀粥。韩君岳这时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很不舒服,自己也有些担心起来,便过来看那药罐,想先端下来喝。正巧吴非出来瞧见了,忙赶他回去,帮他将药滤好,晾了一会儿,叮嘱韩君岳先喝半碗。韩君岳认真地遵了吴非的嘱咐,又见他端了稀粥来,谷米香气扑鼻,正投了他那没怎么吃饱的肚子,赶紧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喝了。吴非让韩君岳在榻上躺好,自己去把剩下的半碗药又倒进药罐里,小火温着,蹲在火前跟他讲:“老爷初来我们这里,还是有些水土不服……”
“这说来也怪,我虽是生长在南方,但十七岁之后,也去过长安好几回了,”韩君岳慢慢回想着,“之前因为备考,更一呆就是两年多,何至于对北边的水土如此不适呢?”
“这里比长安还要往北几百里地,而且此地为山阴,水质极硬,于你的脾胃十分不合。头一次煎药来不及,这一次煎药的水,可是反复搅了好多遍呢。”
吴非回头冲他笑了笑,“这半碗待会儿再喝,你把被子捂紧了,发了汗,这病就好了。”
屋里烛火昏暗,照在吴非身上,在墙壁上投出模糊的黑影子。韩君岳正看着他的侧脸,发觉吴非的眼睫极长,烛光照过来,眼睛下面有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他有些疲惫,又十分的温柔。他并没有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毫无掩饰地是在关切着韩君岳,让榻上的病人十分舒心。韩君岳看得有点着了迷,稍稍侧过身子来想换一个角度再看,吴非以为他是难受,轻声问他怎么了,韩君岳咳了一声,“这个,这个药,还挺麻烦的么……”
“老法子了,好得快些。”吴非笑道,“你睡吧,我出去看看菜地,过会儿再叫你。”
一团烛光似明未明,照着韩君岳似睡未睡,听着外面的风声忽近忽远似的。再稍醒过来时,已经看到吴非在地上铺了一堆稻草,正抱着一床被子放下。看见他醒了,吴非过来问他道:“觉得怎么样?有汗出来么?”
“有……我觉得有点。”韩君岳伸手抹了一把脖颈,手里有些湿润。吴非满意地点点头,过去倒了半碗药来,又端给他喝。韩君岳一面喝着药,一面看旁边地上那临时铺出来的床榻,“吴大哥,你还是别睡地上了——”
“你别说话了,睡觉。”
吴非一句话给他堵了回来。韩君岳只能闷闷地躺下,抬头看着他在旁边收拾火堆,半晌突然说了句:“你是个好大夫。”
吴非没回身,似乎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韩君岳想了想,又说了句:“你要是穿戴了万花弟子的衣饰,肯定好看得很!”
墙边的蜡烛猛得摇晃了一阵,映得吴非的脸色又红又白。韩君岳并没看见,这大夫神情极为奇异,不知想到了什么,通红了一张脸,咬着嘴唇,手里的碗都有些颤抖,但过了这一阵后,脸色又煞白,表情好似非常难堪,紧皱着眉头,没回身,生硬地说:“快点睡觉!”
韩君岳也来不及想别的,迷迷糊糊中知道吴非收拾好了东西,吹熄蜡烛,屋子里陷入静谧的黑暗。他喝了药,身上热烘烘的,一时睡得也不太安稳,能听到吴非在地上也有些翻来覆去。但过了一阵子,他便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吴非却还是没怎么睡好,他恍恍惚惚地做了许多梦,梦见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楚面目,只听得有人跟他说,你穿这个真好看。又有人说,你要好好跟着他啊。还有人说,你去吧,别回来了。
吴非在梦里想,我错了,我要回去啊。可是,我要回到哪儿去呢?
七、
第二天一早,韩君岳听着“咕噜咕噜”的水声,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了。
外面天光大亮,刮了一夜的风,今早起来果然冷了不少。吴非不在屋里,韩君岳从榻上起来,披了外衣凑近炉子,火烧得暖洋洋的,架在上面的罐子里还煮着他的药,韩君岳皱着鼻子闻了闻,不是昨天的味道,更苦了。木头案子上放着碗筷,用另外的碗碟扣着,他正想过去掀开看看,有人推开门从外面进来了,吴非看见他,忙喊道:“穿好衣服,别再着凉了!”
韩君岳赶紧缩回榻上去整理衣服,吴非进门时带起的风的确让他觉得更冷了。身上已经没有昨天那样疲累的感觉,头也不晕了,只是肚子里空空的,饿得厉害。吴非正把案上的碗碟揭起来,是稀粥和饼子,撒了芝麻,热气一扑,香得不得了。韩君岳穿好衣服,正正经经地坐在榻边,接过这早饭来赶紧就咬了一口饼子。吴非看他衣冠端正,却捧着个饼满脸满足的表情,不由笑道:“老爷慢点吃,吃完了还有药喝呢!”
“嗯……”韩君岳嘴里塞着饼子,瞥了一眼炉子上的药罐,“吴大哥,今天的药不一样了啊?”
“老爷好得差不多了,得换药。”吴非一手提下罐子,找草纸来滤出药汤。家里存着的草药也不够用了,过几天去县城里卖了萝卜,还得买些药回来备着。吴非看韩君岳认认真真吃完了饭,又把药端给他,今天的药汤的确苦多了,韩君岳呲牙咧嘴地喝完,站起身来对吴非千恩万谢:“大夫不愧是万花弟子,真是药到病除!”
“……是老爷身体好。”吴非淡淡应了一声,弯着腰收拾炉子,“老爷今天还要去县衙?”
“要去的,最近州府的官员查账,大概这几日,就要来县里了。”
“老爷辛苦,骑着驴子去吧,走多了路又要头晕的。”
韩君岳心想,自己哪里就这么娇弱了。但又觉得需得听从这万花大夫的话,便也高高兴兴地去屋后牵了毛驴走了。州府的官员最近例行查账,还要将征收的租粮布匹清点后运送回库。战乱之后不过几年,本县的账簿还算清楚明白,韩君岳昨日已大致整理好,只等上级来查。今早进了县衙大门,却见到处静悄悄的,衙役也没几个,都闲坐着,一问才知是县官老爷一大早带人去了临县,留在家的各人便无所事事起来。韩君岳也乐得闲散一天。他将毛驴牵去马槽边上吃草料,自己晃进库房转了转,见柜子里有几卷闲书,便揣进了袖里。走去前院打听了一下衙役,得知州府的人今日应该不会过来,韩君岳安心回到自己办公的小厅里,烧了一壶热水,摸出闲书来安稳坐下了。这书正巧讲些本地的风物特产,大概是以前的哪个读书人随手写下的。韩君岳看了半晌,坐得肩背有些酸,便甩了书,走到廊下去站着。天井里空无一人,一是县官老爷不在,二是也实在冷了起来,衙役们都躲在后院房间里了。韩君岳抬头看天,天光明亮,却有薄薄的一层云彩遮了太阳。韩君岳漫无边际地想,北地冷得真是快啊,不知什么时候下雪呢?此地的雪,肯定要比长安的雪还要大吧。他自小生长在南方,之前头一次在长安见到雪,兴奋异常,还约上几位同门一起去北面的山丘上赏景。而此时自己孤身在外地任上,即使清风明月,乐事美景,却不得与知交好友共享。韩君岳抿着嘴摇了摇头,看见檐下飞来一只鸟,站在栏杆上神气地左右瞧瞧,又一展翅飞走了。
韩君岳转身回到屋里,突然想着,不知道吴非现在在做什么呢。
想到吴非,他又立住了。虽则村野地方,有了这么一个万花谷中人,似乎也变得风雅了些起来。韩君岳昨夜今朝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吴非不是简单人物,擅医术,懂音律,还有些什么是他没露出来的?好好一个万花弟子,整日里与萝卜鸡鸭打交道,虽常听说万花谷一向避世,但避到这乡野山村还自己下地种田的,韩君岳也是头一次见着。想到此,县尉大人好奇心顿起,暗暗忖度着以后要好好跟吴非打一番交道。在此地任上还不知要多久,若能结交一位知己,更是幸事了。
这日过得闲散,午后实在无事可做,韩君岳晃晃悠悠出门去了。县衙后街上常有几个摆摊子卖蔬果的,再走远些还有肉铺子。韩君岳盘算着要买些好东西回去——除了那五天一结的菜钱,也得另外答谢吴非的医术。蔬果摊子上果然堆了好多白梨,又大又圆,顾摊的小哥热情地请他尝,韩君岳吃了一块,甜得很,马上买下了十几只。转头看见别的摊子上有新收的栗子,这是北地的干果,煮了之后也好吃,就是贵,韩君岳咬咬牙也买了半斤。路边见到些不常吃的蔬菜,顺手带了几样,最后又捎上两块羊肉。看看天色,韩君岳回到县衙里,牵上毛驴便往村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