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给刘家娘子让进屋来,“我还嘱咐鸿宝说别让你过来了,我真没事,你还又跑一趟……”
“嘻,早知道韩老爷在这里呢,我就不来了,”刘娘子笑着斜了韩君岳一眼,“你都有县尉老爷亲自伺候你了,我还操什么心啊!”
“没有没有,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韩君岳不好意思起来,吴非也笑着帮腔:“是啊,我刚才还说,不敢劳烦老爷烧饭,怕连着房子一起烧了呢!”
韩君岳死死瞪了吴非一眼。刘娘子却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们没饭吃了!”说着揭开篮子上盖的布巾,拿出来的竟然是两碟小菜和一大碗汤饼。“哎,不知道韩老爷在这里,要不就给你们盛上两大碗了!”
“……这可让我怎么谢你的好呢,”吴非低头看着饭菜,“总是劳你费心思照顾我,我也——”
“哎,吴大哥,你这话可就说得差了。不过就是一口饭罢了,我要是连这个也不想着,我那死鬼男人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你总说这个,我又没能救回刘大来,我这心里——”
“死了那是他的命,可怪不得你!那时候为了想治好他,你几天几夜没合眼,那咱们全村人可都看见了……吴大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没啥能拿得出手,好东西还是让韩老爷给你多买点,补补身子!”
韩君岳本来一直愣愣地听着他们说话,猛然一提到自己身上,也就先胡乱点了点头。刘娘子抿着嘴瞅他两眼,笑得奇奇怪怪的,“吴大哥,你可得快点好啊,等重阳一过,小香那丫头就要嫁出去了,到时候可有得忙活了!”
“是啊,一转眼可过得这么快……”
“哎,韩老爷啊,”刘家娘子转头盯着韩君岳问,“正好她娘也在到处问人呢,你就帮个忙,小香出嫁那天,你带着村里几个后生,去给她们拦车吧!”
“啊?这不好吧……我并没做过这个,我也——”
“哎呀这有啥难的!没干过总听过吧?韩老爷这么俊的人物去给她们拦车,这可长了咱们全村的脸面啊!”
十一、
隔日便是重阳节,县官老爷因为解决了临县这个麻烦,心情大好,买了烧鸡小菜,拉着韩君岳在县衙大院里喝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县尉大人才晕晕乎乎地一路转着圈摸回村子里。夜里风清气朗,韩君岳走了一阵,身上的热气被吹散了些,模糊着想起不知吴非的伤好了没有,今天是不是又下地去了,这么晚了,也不好去看他,明天买了糖糕再去吧。韩君岳想着,推开自家家门,随便洗漱了一把,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还是要上县衙去。下了值,韩君岳果然记得先买了糖糕,再急匆匆地赶到吴非那里。一过小树林,就看见这人背着个木筐沿着湖边走,韩君岳喊了他一声,晃晃手里的纸包,“吴大哥,你好些没啊?怎么不在家里歇着?”
“好了好了,没那么严重!你这又买什么来了?”
吴非回身把背上的筐子也取下来拎着,韩君岳走过来,给他看纸包里的糖糕,“这个是甜的,热着可好吃了!”
“哟,挺贵的吧?”
“嗯有点……偶尔吃一次嘛,”韩君岳往吴非筐子里伸头,瞧见几团长了刺的东西,“吴大哥,这是什么?”
“栗子,我刚才去林子里看了看那棵栗子树,本来以为没结果的,不想还结了几个,我捡来了,不如你上次买的那样子好,味儿肯定也比不上……”
韩君岳仔细瞧着这一团刺的果子,心下大惊,怎么跟自己买来的栗子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伸手就要去抓。幸亏吴非眼疾手快把筐子抱到一边去,“别伸手,也不怕扎着!这刺可硬了!”说着两人已经推开了院门,吴非把几团刺果子倒在地上,一脚踩上一个碾了几下,外面的壳就崩开了。他捡出里面两颗油光光的栗子来递给韩君岳,“喏,看见了没,这棵树今年长得不好,这栗子比你上次买的小多了。”
韩君岳哪里管小不小,有的吃他就高兴了。吴非也是发现了他喜欢吃这个,今天才专门又到林子里去捡。两人剥出了一捧栗子,吴非又拿上买来的糖糕,进灶间去烧饭了。韩君岳无事,往屋后转了一圈,看见地里原本蔫着的葱都已经清理干净了,田畦边上堆了一些小株的菘菜,还没种下去。院子里的鸡叽咕着扑到韩君岳脚边踱来踱去,转头要往地里跑,韩君岳怕它啄坏了菜,赶紧轰它回去,还从食盆里抓了把糙米撒了一地。吴非推开门,就看见县尉老爷穿着干净整齐的长袍,蹲在地上,盯着一只鸡吃食看得认认真真。吴非笑着拍了拍门,说:“进来吃饭啦!”
这热了的糖糕果然好吃,两个人一边就着萝卜丝煮虾子一边闲聊起来。韩君岳今天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小香的娘,被拉着千恩万谢了一番,就为了他答应成亲那天帮忙拦车的事。韩君岳虽是答应了,其实还一头雾水,赶忙问吴非到底怎么办。吴非捧着块糕,指点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儿小地方,村里人又少,只想着热闹热闹罢了。到时候你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就在村外二里地的地方先等着,等他们车子过来了,你们跳出来说上一通话,他们男家送你们些东西,让他们过了就行了,也不用那么麻烦。”
“那说些什么话呢?”
“你没见过人家迎亲的么?比方你们说‘我乃卿相子孙,积代忠臣,前来挡车,需得牛羊’,男家便回‘何处年少,漫事仓皇,急急避路,废我车行!’你们再将新娘子夸赞几句,说些祝愿的话,就差不多了!”
“唔……”韩君岳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他,“我不是卿相子孙啊?”
“咳咳……这又不是说真的!迎亲时候总要往好处往夸大里说,就算是世代乡民的,也要讲自己什么河东裴柳、太原王郭这样的高门大户……这,锅我已经刷过了,把这些碗碟洗了就行。”
“哦,来了,”韩君岳说着把案上的碗碟收成一堆,“嗯,不过我们韩家呢,虽不是那样的高门大户,在当地也是望族啊,你知道吗……”
吴非悄悄转过头撇了撇嘴,干脆提了个灯,出门到地里翻土去了。
迎亲那日正是十六,天气竟有些回暖。韩君岳午后向县官老爷告了假,回到村里,看见几乎全村的女人都聚到小香家里来了,门口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有人看见了他,赶紧招呼“韩老爷快去换件衣裳啊”,韩君岳便忙回了自己家去,翻箱子找出来几件簇新的袍子,又不知道穿哪件了。他左思右想,出门来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吴非站在大槐树下面,手里还拎着两条鱼,赶紧大喊起来“吴大哥!吴大哥!这边!”吴非冲他走过来,把鱼先挂在门口,还不待张望一下,韩君岳就一把把人拉进来,“他们说让我换衣服……换哪件啊?”
“换……喏,就这件吧,”吴非指了指黑色的袍子,“你们要扮得像个劫道的!”
韩君岳点点头,解了外面的官袍扔到榻上,开始穿吴非指的那件黑色衣裳。这件上衫是个圆领,露出里面的中衣,吴非伸手帮他把衣领拉直,又将腰带从后绕到前面系好,端详了一下,这黑色的袍子越发衬得县尉大人面白如玉。吴非不由笑道:“小韩,你这个模样去挡车,人家真是要怕新娘子跟你跑了哦!”
“……瞎说!”韩君岳有点红了脸,瞪了吴非一眼,“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我今天帮忙烧饭,你回来了就能吃席了,有鸡有鱼呢!”
韩君岳在腰带上挂了一把鎏金的小匕首,跟吴非一起出门去了。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两人进了小香家里便看见几个男人在院子里忙着挂一副厚厚的麻布帘子,韩君岳也上去帮忙,吴非则直接到后头灶间去了。这时候村民们哪管什么尊卑,指挥起县尉老爷来也很是顺手,几个人好不容易把帘子架好,等下新娘子就要在这帘子里面行奠雁礼的。弄好了这个,韩君岳又被叫着去抬女人们拦门用的木棒棍子,顺手自己也被分发了一根。他这一边忙来忙去,一边还吃着家里准备的核桃枣子当点心,一边还听着村里乡亲闲谈小香这门亲事——这姑娘虽长得瘦小,样貌平平,可做得一手好针线,这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都有名气。韩君岳每每下值回来,也总会看见她坐在家门口缝补衣裳。她这夫家是在往北去靠近山边的村子里,听说家里不仅有田地,山上还种着二三十棵桃树,养了四只羊,可算是境况好的乡户了。这家里有兄弟两个,小香嫁的是弟弟,另外还有个妹子,好像也快出嫁了。韩君岳听了半天,把这些消息合起来想了想,还真想起了这户人家,他收租的时候见过的,那弟弟黑黑壮壮的,不大说话,倒的确是个老实人。韩君岳忙了一阵,又没什么事可做了,去后头灶间想看看吴非,结果里面烧水杀鸡的可是忙翻了天,他只得退到前院来又吃起了果子。没过一会儿,小香的嫂子忙忙跑过来,“来了来了!快到村口了!都出去都出去啊!”
院子里的人纷乱乱一阵都跑出去了,韩君岳和几个等下一块儿拦车的小后生都跑进对面的大爷家里,远远看见从村口走进一队人来,打头骑在马上的人穿了一件深红的外袍,后面跟着一辆扎了各色彩绸的花车,还有十几个男女,慢慢往这边来了。反观村里倒是静悄悄的,路上一个人没有,小香家更是门户紧闭,悄无人息。这时候天已擦黑,车队里有人点上了火把,停在门口。那骑在马上的小郎君没下来,先“咣咣咣”敲了三下门,大声朝屋里喊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