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被揍得东倒西歪的小村痞都赶紧着晃晃悠悠站起来,哆哆嗦嗦挤在一块向韩君岳求饶,满口里“饶命”“不敢了”“别打了”。韩君岳一手撇开满脸血的那人,还不忘踢了他一脚,嫌弃地喝了声“滚!”,便赶紧跑过去看吴非怎么样了。吴非还趴在地上,一手向后扶着腰,不知道是扯到了哪儿,疼得一阵呲牙咧嘴。韩君岳蹲下把吴非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慢慢帮他站起来,抬眼一看那几个村痞早一瘸一拐地跑老远了,才想起来没抓他们先问个清楚,韩君岳急得大叫了两句:“回来!给我回来!”那几人回头看了一眼,赶紧跑得更快了。吴非摆摆手,“别叫了,没用。先进屋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吴非脸上擦破了好几块,血混着灰土糊了满脸。韩君岳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进屋里坐下,赶紧去门外面拿条布巾蘸湿了,过来帮吴非擦掉脸上的污迹。吴非自觉腰大概是被踢伤了,坐在那儿撑着怎样都疼,皱着眉头等韩君岳擦完,自己动手把满身是土的外衣解了,试探着一步步挪到榻上去。韩君岳看他难受,心里焦急,却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慢慢扶着吴非换了个略微好受些的姿势,又给他盖上软被,蹲下来凑到他面前问:“吴大哥,你没事吧?你到底哪里难受?我给你请个大夫去啊?”
“这儿哪有大夫,我就是大夫……”吴非一手慢慢向后揉着腰,苦笑着对韩君岳说,“村里人没这么精贵,不就挨揍了么,歇两天就成。”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你难受得厉害,是不是腰疼?他们踢你腰上了?”韩君岳两手扒着榻边,眼睛眨巴眨巴担心地看着吴非,“到底哪里疼?我来帮你揉。”
他这么双大眼睛盯着吴非看,倒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哎……那你把靠墙的柜子里有个药匣子拿过来,我看看。”
韩君岳依言过去找那个药匣子,最后从柜子最下面一层里翻出来了。这匣子抱在手里不小,分量也挺沉,韩君岳仔细瞧了瞧,匣子是黄杨木做的,涂了墨黑的漆,大概是在柜里藏得久了,匣子上浮了一层薄薄的灰,韩君岳拿手擦了,墨漆的光泽竟还显得十分新鲜。匣盖上还用螺钿细细拼了花鸟图案,精致非常。吴非见他蹲在那里不动,伸头问了一句,韩君岳才赶紧把药匣子抱过来给他。吴非一只胳膊支起身体来打开匣子,里面原来是一个个格子分开的,装着各种药瓶之类。韩君岳看吴非挑出一两只瓶子来看看又放下,最后拿了一块用毛边纸包起来的团状的东西,打开来凑近了闻闻,这黑兮兮的一团东西有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吴非满意地笑了笑,自语了一句:“还好还好,还留着这个东西呢。”然后又把药匣子挪走,让韩君岳去灶间拿酒和碗来。
原来家里还有酒呢……韩君岳嘀咕着从吴非说的地方找来一个酒坛子,晃晃里面还有小半坛的酒。他又拿了碗来一起端到吴非面前,按他说的往碗里倒了些酒——酒是黄酒,韩君岳有些吃惊,这本是南方常见的——吴非自己把那团黑兮兮的东西掰了一半扔进去,伸手在碗里搅和了一会儿,韩君岳赶忙接过来,“我来我来,你躺好了就行。”
吴非也就让他弄去了,自己又慢慢在榻上挪动着换了换姿势。韩君岳把碗里的药搅得黏糊糊的,问他道:“吴大哥,我给你敷上吧?伤到哪里了?”
“就在后腰左边一片……”吴非背对着韩君岳,费力地伸手想把衣服撩起来,韩君岳也放下了碗过来帮他。里衣单薄,韩君岳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撩起衣摆,吴非一大片后背便露在眼前。韩君岳愣了一下,发觉吴非原来并不如一般庄稼人那么壮实,甚至稍嫌瘦了些,身上的皮肤比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可白得多了。后腰上一片果然已经泛出青紫颜色来了,韩君岳赶紧把调好的药敷在伤处,又从匣子里找了一团干净的麻布,帮吴非在腰上缠好了。他忙着这些的时候,吴非侧躺在榻上,慢慢跟这县尉老爷说:“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湖里的荷叶给人拔了,大概就能猜到是临县这伙子小混账干的……本来想早回来做点准备,可能今天晚上他们还来,没想到正遇上了,啧,还来了这么多人——”
“你早上就知道了,怎么不来报官?”
“我只是猜,又不确定,哪敢劳动县官老爷啊!”
韩君岳闷闷地绑着麻布带子,“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为了这片湖的事。”吴非等他绑好了,小心地放下衣服,又慢慢挪回来,“这片湖早先是本县临县各一半的,不过本县的百姓不住在湖边,也不以打渔为生,临县呢正好多是渔民,实际上这湖里的水产基本都是归他们的,我们这儿的人也就农闲时摸点鱼虾罢了,我来了,又种了片莲藕。前段时间他们一伙子人不知怎么动了歪念头,想把整片湖都归到临县去,连摸鱼种藕都不给我们留了。夏天的时候就闹过一回,咱们县官老爷跟他们大吵了三天,总还是没给……现在怎么又要闹了?唉,欺负我个孤家寡人哟!”
吴非说着长叹了一口气,韩君岳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他讲,瞥了一眼,“那……这到底有道理没有?一片湖的划归,哪能说改就改呢?”
“哪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人家渔民多,真要强占起来,只要把我赶回村里,以那片小树林为限再划两县的分界,这湖自然就是他们的了。可是你想,虽然我们现在不缺这一点鱼虾,万一来年再有什么天灾人祸,咱们种地的颗粒无收,到时候再想去湖里抓鱼充饥,人家可不一定就给咯!”
“他们敢?”
“怎么不敢,今天敢拔了我的葱,明天说不定就要烧了我的房子呢!”
韩君岳“咣当”一声把洗好的碗扣在柜子里,皱起眉头走出灶间,坐在吴非的榻边咬牙思索起来。“怪不得连着两天县官老爷都不在衙里,说是去临县了,大约就是为了这事吧……”
“是么,那看来就是了。”吴非一手摸着后腰上的伤处慢慢揉着,“劳动韩老爷救我一次,还伺候敷药,真是不好意思……饭我是做不了了,请老爷去别处吃吧,等我好了再炖鸡给韩老爷答谢了!”
“……家里还有吃的吗?我来做吧。”韩君岳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又走进灶间,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来,“不是说了不叫‘韩老爷’了么?”
“哦,对……对,小韩……”吴非愣愣地点点头,“没什么了,还有几块备下的烙饼,倒是能吃,昨天剩了些栗子——”
“我来烧水热一下吧,冷的吃了总难受的。”
“哎……韩,呃,小韩,我说……”吴非躺在榻上看不见灶间的情况,伸长了脖子喊里面的人,“小韩啊,你会不会啊……”
“热个饼子我总还是会的!”
韩君岳倒也没说大话,总归把烙饼和栗子蒸热了。两人胡乱吃了点,就碗热水,这晚饭就算解决了。吴非被踢伤了腰,行动困难,今天一应家务都是韩君岳做了,甚至还听着吴非的指使给院子里的鸡添了食。太阳下去后外面又渐渐冷起来,韩君岳关好门窗,蹲在榻前帮吴非慢慢揉着伤处,听吴非唉声叹气地痛惜他那一大片的葱。揉了半晌,吴非便提醒他道:“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再晚了更冷了。”
“你动都动不了,我怎么放心回去……”
“我觉得好多了,明天就能动了。”
“那今天晚上那伙人再来怎么办?你动不了,他们真烧了房子你都跑不出来!”
吴非看着韩君岳认真的表情,乐了,“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啊!你今天不都把他们打跑了吗,肯定不敢再来了!”
“……不行,我不放心,我今天晚上在这儿陪你。”韩君岳站起来,“你上次铺在地上的稻草呢?我也铺一个,就在你旁边地上——”
“疯了你啊!这都什么天了,快要下霜了还在地上睡?”
“那……”韩君岳僵了一下,“那我就不睡了,坐在这里陪你。”
“你可别添乱了……赶紧回去吧,我这里没事的。”
韩君岳站在榻前,长长的影子投在吴非背后的墙上,脸庞在烛火的阴影里显出忧愁的神情。他担心地又看了看吴非,最后还是紧紧抿着嘴坐下来,“我不走,今天晚上我得在这里陪你。”
唉,吴非心里长叹一声,这孩子年纪轻轻的,脑子也太直了。他费力地动了动身子,往墙边上靠去,把榻上一大片空都留出来了。“你这人……你上来睡吧,勉强能睡两个人,别乱动就行,反正我可是再动不了了。”
韩君岳应了一声,出去舀了水擦擦脸,把外衣鞋袜脱了放在脚边上,从柜子里拖出吴非不常用的一床软被,轻手轻脚地在榻上铺好躺了进去。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的确略嫌尴尬,不过倒是暖和得很。韩君岳吹了蜡烛,把被子拉到下巴上,斜眼看看背对着自己的吴非,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他们还会来的……他们今天打你打得那么狠!”
旁边裹着被子的人抖了一下,“啧,哪有你狠!你把人揍得头破血流的,回去还不知道有命没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