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岳和一众后生正躲在门后看这小郎君怎么被娘家人戏弄,这时候便听得屋里有女人也大声喊道:“何方小子,侵夜至门!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屋门外一阵哄笑,就听那小郎君磨磨蹭蹭喊了一句:“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下屋子里外都有人大笑了起来,连韩君岳和几个后生都憋不住嘻嘻哈哈,听见那屋里的女人大声喊道:“君等贵客,可惜时光?”
韩君岳头一次见迎亲的场面,虽是乡村不在乎礼仪,可也热闹有趣,正看得津津有味。那边小郎君好不容易得了准许下马来了,还没能进门呢,后面也有人来催韩君岳,“韩老爷,该走了,别忘了拿木棍子啊!”
“来了来了!”韩君岳赶忙拿了东西,摸着黑跟村里几个年轻后生出去了。走出大概二里多远,路边有一片杨树林子,几个人商量着藏在树后面,静等着迎亲的队伍经过。天上月亮虽亮,但四周还是黑漆漆的,也开始冷了。大家等得着急,一面伸头探脑地往大路上看,一面嘀咕“怎么还没来?”。住在韩君岳隔壁的二牛问他:“韩老爷,等会儿俺能不能跟小香姐说句话?俺姐让俺带句话呢!”
“哎哎哎你可别胡咧咧啊!哪有你说话的空儿!”旁边黑脸的宝福啐他一口,“哎来了来了……我看见有火光了!”
几个人赶忙抓紧了手里的棍子,韩君岳也看见了一队车马远远从路那头过来了,好像不多时就赶到了他们面前。大家互相看看点了点头,纷纷从藏身的树后面跳出来,五六个人挥着木棍一齐拦在车队前面。迎亲的队伍显然早已准备着这一手,也慢慢停下来。两下里的人马都看向领头的那人,韩君岳一瞬似乎真有些紧张,清清嗓子,照着吴非之前教他的朗声喊道:“我乃卿相子孙,积代忠臣,前来挡车,需得牛羊!”
这迎亲的人里此时也都认出了韩君岳,没想到县尉老爷亲自来拦车,顿觉面上有光,那小郎君旁边站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叔伯,哈哈大笑着回道:“既来挡车,自古有方,须得麒麟一角,三足凤凰,辽东美酒,西国胡羊。少一不足,实未相当!”
韩君岳一愣,回头看了看身边几个人,手里除了木棍子外什么也没有。不是说好来跟人家要东西的?我们自己还须得备着礼?心里想着,嘴上却没饶过:“君既羊酒并无,何要苦坐訾责!”
谁知那车队里已经跑出来两个人,一人提着两坛子酒,一人抱着个布袋子,赶到韩君岳面前笑道:“好好好,不知是县尉老爷亲自来了,这些酒和肉干就都拿去!都拿去啊!”
拦车的几个人都憋不住笑起来,早知道请了韩县尉就会是这样,不等大家对上几回嘴,迎亲的人就把礼都拿出来了。宝福接了酒肉来,悄声对韩君岳说:“老爷,你再说一回,让他们再送我们几坛子酒呗?”
“够了吧……要这么多,也不好吧?”韩君岳也回身悄声问他。结果那迎亲队伍里的老叔伯却说话了:“既来挡车,先自有方,羊酒皆无,受我礼飨,请自祝愿,得教化方!”
韩君岳转身看着笑呵呵的老叔伯,他后面的花车上坐着穿了簇新深青色衣裙的小香。火光跳动,韩君岳只看得见她头上插了各色绸布剪裁成的花朵,都是村里几个姑娘嫂嫂农闲时一起做的。他正了正身子,双手搭起在胸前作揖,高声祝道:“今日好,有郎君形容岸伟,束带矜装,得夫人令仪淑德,玉秀兰芳。两家好合,千载辉光,五男二女,雁雁成行,会事安存,门户吉昌!”
迎亲的车队慢慢又向前走了,拦车的几个人手里都抱着各色礼物,在后面愣愣地看着小香越走越远。韩君岳招呼大家回村里去,家里还备了酒席等人回去吃。几个人边走边回头看几眼,二牛看着看着就又停下了,他站在那里,看车队和火光都已经很远了,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小香姐!你可常回来看看啊!俺姐说了,你要是不回来,她可想你了!她就去你们村里找你!俺……俺也去啊!”
十二、
韩君岳几人一路默然无语地走回来,快到村口时,竟远远看见吴非正站在石头牌坊下面等着。因着小香出嫁的缘故,那牌坊顶上挂了两只红纸灯笼,朦朦胧胧的光照在吴非身上。韩君岳抬头见他嘴边噙着笑,伸手来招呼他们,身边的小娃们已纷纷喊着“吴大哥”“吴叔”地跑了过去。吴非跟他们讲了几句话,几个人欢天喜地地进村里去了,韩君岳走过来问他:“你怎么站这里等着?”
“乡亲们怕韩老爷被别村的拐走了,专门派我来接你的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一路找过去了!”
“……瞎说吧。”韩君岳斜了一眼吴非笑嘻嘻的脸,回身又看了看村外这条漆黑的土路,低声叹息了一句:“小香嫁了,定是一个好娘子,每天操持家务,还要生好几个孩子,再多种几亩地,多栽果树,多养些牛羊……”
吴非听见韩君岳喃喃自语,突然拉过他来往手里塞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吴非手里本来攥着一把核桃仁,都给了韩君岳,“小香家后墙根上有一棵核桃树,前几年打仗的时候给烧秃了一半,半死不活地还长在那儿。本来都说活不了了,砍了烧柴去,谁知道去年秋天它又结了十几个果子,小是小了点,吃着味儿还行……核桃皮还能染两块布。”
“……那今年呢?没结了吗?”韩县尉愣愣地捏了一个核桃仁吃了,苦味太大。
吴非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一把核桃,叹着气笑道:“韩老爷,快走吧,你不去村里都不敢开席了!”
说着吴非便转头走了,韩君岳跟在他身后,看他穿着粗布衣服,两只袖子卷在胳膊上,虽是个普通村夫的模样,但又脊背挺拔,行动端方,就算是站在村口无聊等人,看在韩君岳眼里也是顾盼生辉。县尉老爷攥着一手的核桃,突然心中一动,想再跟吴非说说话,要听他讲些万花谷的事情。但两人已经一路走到了小香家门口,小香的大哥刚迎出门来,忙喊着:“韩老爷回来了!快,快进来,咱们赶紧开吃了!”
院子里已经围了几桌村民,吵吵嚷嚷地要拉韩君岳去那边坐,小香的娘赶紧把一个干干净净的草垫子塞给他,这宴席上也没什么主次座位,韩君岳被请到小香大哥的旁边坐了,而吴非正好坐在他背后的位子上,转过身来悄悄地对他说:“那鱼可是我今天早上刚从湖里钓的,特别新鲜,你多吃点……”
“吴大哥,”韩君岳也低着头凑在吴非耳边,“你是不是觉得我就知道吃?”
吴非瞟了一眼他手里还攥着的核桃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转回身去了。小香的大哥正过来要给韩君岳敬酒,村民自家酿的酒浑浊不清,韩君岳倒也不嫌弃,接过来一饮而尽,热辣辣的酒意直冲到头顶,激得他眼角都泛起了水红。韩君岳连连笑着摇头说这酒好辣,又拱手向小香的大哥贺喜,一时周围桌上的乡亲们也纷纷过来道贺,韩君岳免不了又被顺带着敬了好几杯酒,好不容易插空摸到了筷子,吴非那道鱼还没怎么动,他尝了一口,果然很是新鲜,禁不住真的多吃了几块。酒席上一片吵吵嚷嚷,突然又听得那边小香的娘呜呜地哭起来,旁边几个亲眷邻居陪着劝解,又讲小香的婆家和睦,郎君忠厚,又讲嫁得不远,想闺女的时候要去便去了,也是福分。韩君岳又胡乱吃了些酒菜,抬头去找吴非的身影,院子里围着好些人,小娃们也在地上乱跑,他找了好半天才看见吴非端着两只盘子又从后面灶间出来,脸色如常,大约是没有喝酒的缘故。又过了些许工夫,酒席上的人逐渐少了,邻里的女人们拖着小娃回去睡,小香的嫂子和几个亲戚也开始收拾起杯盏碗碟,韩君岳向人家道了别,又受了一番谢,才忙忙地跑到吴非身边去拉他:“吴大哥,你别忙了,去我家里坐坐吧,你还从没去过呢!”
“怎么没去过,下半天不还去帮你挑衣服呢?”
“那个不算!来来来,我请你看好东西!”
吴非知道韩君岳多喝了几杯酒,酒意上头兴奋起来,也就笑笑顺着他走了。韩君岳家里并没什么摆设,他从长安带来的行李大部分还封在箱子里没动过,吴非进来了,也只一眼看到书案上放了几卷册子,墙上挂了一把琴。韩君岳一边嘟囔着说家里有杏仁要拿出来给吴非吃,一边跑进内室去翻行李,埋头找了半天却也找不见,吴非站在门口笑他:“别找了,水壶在哪儿呢?烧壶水喝就行了,这大半天说话太多!”
韩君岳一听,又立马丢开行李去找水壶,吴非帮他烧了开水,两人才捧着杯子好好在外间里坐定了。吴非忍不住又抬头去看墙上的琴,韩君岳笑道:“喜欢就拿来弹。我喝了酒,不能冲撞它,劳吴大哥自己取下来吧。”
吴非却摇了摇头,“不了,不会弹,拿下来也只是看着。”
“我可不信……”韩君岳一手支着腮,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竟有种耍赖的模样,“你可是万花弟子,你们那个琴圣,不是很名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