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叛军的那一年还挺大的,我也是刚到这里,可冷得够呛!去年还好些,也就下了三场雪。”
“万花谷呢,听说是四季如春?”
“哈,万花谷嘛,从不下雪。”吴非轻笑一声,跟在韩君岳后面把门带上。他从灶间抱了柴火出来,在屋里搭了一个小炉,晚上生火即可熬点粥,又能取暖。韩君岳还在一面漫无边际地讲着:“听说华山山巅的积雪终年不化,还有雁门关外的大雪一下就是半年,真想去见识一番……不过下半年大雪,也太苦了些,以前听同门说起在雁门驻守的苍云军,想来日子可不好过。”
吴非蹲在炉子前面,一块一块地往里扔柴草,渐渐冒起的火光映着他莫名苍白的脸和手,韩君岳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说不定那是个好地方,你去过就知道了。”
结果第二日韩君岳下值回来,还没走到家门,就听见斜对面的二牛家屋门口大声吵起来了。
也怪吴非话说得太满,刚嫌弃韩县尉不懂得这当小官的道理,转头就来了历练。韩君岳好不容易止住二牛他爹和隔壁家老大宝喜的对骂,气喘吁吁坐在老槐树下面的石头墩子上,“别吵了别吵了!你们怎么回事……停!停停!一个人说!就一个!”
“俺的井!怎么还不让俺打水了!”
“那不是俺家后院?怎么就是你的井了!”
“狗屁后院!谁不知道那就是荒地啊!”
“俺家驴从来都在那里吃草!”
“笑死人喽!刘嫂子家狗还在那撒过尿哩!”
旁边围着几家看热闹的乡亲们哄堂大笑,一边指指点点地帮着各人说话,一会儿一个说什么那井离二牛家近,按理说的确是他家的地,一个又说夏天的时候是宝喜把荒井清理干净才又能打水的,该归他用,这一来一回又要吵起来。韩君岳听得耳边嗡嗡嚷嚷好一阵子,总算稍微明白是因为用井打水的事情吵起来,不禁头痛起来。“你们别说了……别说了行不行!走,带我去看看那井在哪儿呢!”
韩君岳平时虽和气,大小也是个县尉,村民们碍于当官的威严,倒真的不敢再吵,二牛爹黑着脸指着自家房子说就在后面,一群人都跟着韩君岳走了过去。宝喜开口道:“韩老爷你看,这口井是早就有了,俺也不知道是谁挖的,以前一直荒着,没水的。俺家离村口的井远,俺娘到了冬天害腿疼,俺不让她去打水吧,她也不听。今年立秋以前,俺就想,要是这口井能打水就好了,俺娘要用水的时候,也不用走远道了。俺就清了这井啊,还真能用!虽然水少点,一天打个两桶,也就够了。哎自从俺清了这井,他家也来打水,还说这井是他家地上的井!放屁哩!你家地上的你以前咋不用!”
“老爷你别听他瞎说!俺以前也清过,挖得不够深,出了两天水就不出了,你就比俺挖得多了那么一点,哦这井就全成你家的了?”
“俺是为了俺娘!你好胳膊好腿的,还贪这点近道呢!”
“俺没贪没抢!这井是俺家自己地上的!”
“大伙儿评评理!这地儿是不是荒地!”
眼见着旁边一堆人又要吵嚷起来,韩君岳赶忙跳出来大喊:“好了好了!就为了这点事,吵什么吵!一口井而已,一家离得近,一家打得深,你们都有道理,为何不能一起用这井里的水?非要赶走一个,这也不合情理——”
“那不行!这井一天也就打两桶水,他都打完了给他家的驴喝还不够呢!你不知道他家那驴,简直是个渴死的鬼投胎——”
“哎我家驴怎么了!怎么了!吃你家草啊?喝你家水啊?我跟你说你家的鸡还叨过我放门口的谷子呢我还没——”
“放屁!你那谷子鸡才不吃呢!”
“嘿你个王八羔子你再说一遍!”
“闭嘴!”
韩君岳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旁边掉光叶子的老杨树上,惊得树枝停着的一只老鸹“扑棱棱”飞起来,呱呱叫着飞远了。二牛爹和宝喜噤了声不敢说话,旁边帮腔的乡亲们也都悄悄缩起脖子来。韩君岳痛心疾首,指着那砌得歪七扭八的井沿教导道:“只为这区区一口小井,争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人欲无穷,若只顾一意孤行,何成大道?只有心存仁义,心存公理,时刻约束自身的念头和行为,才能知礼,懂礼,行礼,则‘天下归仁矣’。唉,你们两个,”韩老爷指指二牛爹和宝喜,“别吵了,回去闭门反思,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
一众乡亲默然无声,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站着,韩君岳扫视一圈,倒是很满意,“回去回去,虽是农闲时节,大白天就这么闲聚无聊,也不成体统!”
大伙儿听了这话,也都忙忙地散了各自回家了。韩君岳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去吴非那里,晚饭时不免又向他抱怨一通,“说到底,还是教化无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上位者德行不彰,百姓自然不知礼让,唉,若是——”
吴非掰了一块薯药——今日在邻村卖菜时换来的,老长一根,够吃好几天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这个没有用,这事儿可不会这么完了的。”
“那自然还没完,我先让他们闭门思过一日,然后要自述反省,也给其他村民做个范例!”
“……那井谁用?”
“这又不重要。”
吴非抬头深深地看了韩老爷一眼,“这事儿可不会这么完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傍晚,韩君岳正在灶间抱着半块薯药学削皮,宝福哐当当敲着吴非家的大门,“韩老爷!韩老爷!吴大哥!我哥和二牛爹打起来了!”
十四、
韩君岳蹭地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让他们好好在家反省——”
“那咋可能老在屋里呆着呢!”宝喜急得直跺脚,“老爷老爷,你快、快去看看,二牛爹打人可狠了!万一我哥给打出好歹来咋办啊!”
“快带我去!”韩君岳一撩袍子就跟着宝喜跑了出去,连吴非在后面直喊他“等会儿!”就没顾上,慌张张地就出了院子门。吴非叹了口气,拿了个大碗来把韩老爷刚削了没几刀的薯药盖好,擦擦手出门顺着宝喜跑走的方向跟了上去。不多会儿到了两家跟前,果然一堆乡亲在那井边上围了个水泄不通,吴非忙挤进去,看见韩君岳两手叉着腰站在当中,宝喜和二牛爹已经各自被几个人拉扯住,犹自气喘吁吁地瞪着眼,嘴里叫骂不停,把韩君岳气得脸都青了一片。“讲不讲道理了啊?让你们在家闭门思过,好好反省一下私心,你们倒真是有本事,打开大门打起架来了!农闲时节闲游斗殴,这也是重罪!怎么搞的!就为了区区一口井?世风沦丧!人心不古!”
“俺好好在家的!他先不对!他今天又来打这井里的水!”
“屁哩!你在家咋看见俺打水的!”
“你个王八羔子!你站着别动俺打不死你——”
“来!你来!俺站着给你打!”
“老爷你听见了啊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够了够了别吵了!”眼见着两人骂着骂着又要上手打起来,旁边围着的乡亲们哄哄嚷嚷地又是拉架又是助威,韩君岳赶紧自己挡在宝喜和二牛爹中间,一边扎手扎脚地把两个打红了眼的男人勉强拉开,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劝着“别打别打!哎,快别打了!”吴非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就看着韩老爷自己也不免受了波及,搞不清是谁的拳头胳膊蹭到他胸前后背,弄得狼狈不堪。吴非赶紧也上前去帮人拉架,好不容易又勉强分开了一下,韩君岳抬手摸摸有点歪斜的头冠,脸色青白青白的,仿佛秋后地里的萝卜,“打得这样成何体统!本以为我村民风淳朴,乡邻勤苦朴实,今天闹这么一出,是什么道理?我要跟你们讲清楚——”
韩君岳正要侃侃而谈,二牛爹却完全没听见说了什么,他被自家婆娘和几个邻居半拉半扯地坐到地上,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在地上随便一摸,竟抓了块半大不小的石头,冲着对面的宝喜就狠狠砸了过去。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韩君岳是学武之人,虽是敏捷,但这时候一心在讲道理教化民众,眼见着那石块飞过来,身体先不由自主地往前挡了一下,“哐当”一声被正砸中额角,当即一仰跌倒在地,后脑勺也狠狠磕了一下。四面众人一瞬静默下来,随之便炸开了锅,哄嚷着喊着找吴非,找药油,找布条给老爷头上包扎。吴非也吓了一大跳,赶紧过去帮韩君岳扶着坐起来,看他紧闭着眼睛,一手捂着小半边脸,也不说话,也不喊疼。吴非不知他伤得怎么样了,着急地小声问他:“怎么了?你快把手拿下来让我看看,严重吗?流血了吗?”
不知是不是听了熟悉的声音略感安心,韩君岳茫茫然睁开眼睛,一手抓住吴非的胳膊,“我好像……一边看不见了?”
“……你捂着眼睛,当然看不见!快放下手!”吴非急得都要笑出来,伸手去扯韩君岳捂着脸的那只手。却看见他额角上当真被石头砸破了一块,伤口似乎很深,缓缓地流出血来,把韩君岳左边眼睛糊了一片,还往下滴到衣袍上,看着煞是吓人。旁边乡亲们都倒抽一口凉气,讪讪地谁也不敢说话了。吴非抬手要帮韩君岳站起来,“快回家去,这个得赶紧上药,小心留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