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
“不要!!”
李歌乐和戥蛮几乎同时声嘶力竭地开口,宝旎却维持着吹奏的姿势未动,双眼呆滞无光,片刻后软绵绵倒了下去。
事情来得太诡异,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空气中蔓延着一股没顶的压迫感,浓稠的杀意来自帐外缓缓走进来的人。
戥蛮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冷过,连牙齿都在打颤,他双眼圆睁,根本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视线,声线抖得厉害唤出一个名字:
“月冷西……”
月冷西一如既往的面若寒霜,看也未曾看戥蛮一眼,只略盯住李歌乐一瞬,又瞥了瞥旁若无人的金蟾,便迅速往凌霄身边走去。
凌霄半睁着眼看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想尝试站起来却是不能。蛊毒随着他方才勉强运功扩散在奇经八脉,他支撑着没有倒下去已经是极限。
月冷西话也不说一句,只抬手将几根银针往凌霄周身大穴刺下去,封住逆流的经脉。戥蛮却心知自己大势已去,若月冷西在这里,他们当真一个也别想走。
有句话到底是让李歌乐说中了,邪不胜正。
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屑。就像当初阿诺苏满对他说的那句“你注定是该去恶人谷的”,所有人都笃定他是恶,他便恶给所有人看,反正他的人生早已破败不堪,再也没什么好顾忌。
他单手摸着竹筒,那里面已经没有可以制敌的蛊,但他留了一味蛊给自己。
败得如此彻底,“大人物”不会放过他,眼前这些正道之人也不会放过他,幸好,他并不怕死。戥蛮动作很快,对此他一直很自信。然而月冷西比他快了很多倍。
银针刺入皮肤的一瞬间,戥蛮忍不住笑了。
就像有些人注定是个英雄,他,注定是个蝼蚁。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永远都只能被这些或正或邪的人,或明或暗地踩在脚下,永远没机会翻身。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了结了这可悲的人生?所有人都一样残忍。没什么分别。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意识却很清醒。他像一滩烂泥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看见很多人举着长枪冲进来围住他。他们推搡他,捆绑他,像撕扯破布般拧着他手臂将他的头按在地上。耳畔声音很嘈杂,他却清楚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阿哥临死前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么?他可曾后悔?
他不知道凌霄说了些什么,按住他的人将他拎起来往外走。李歌乐冲过来狠狠揪住他衣襟,一脸焦躁吼着:
“等等!你把淮栖哥哥藏哪了!?”
他们距离很近,戥蛮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小军爷,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看到颓败的自己。有一刹那,他好羡慕。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活得像光一样的男人。
高亢热烈,肆无忌惮,清澈明媚。美好得令人发狂。这样明亮的眼神,他也曾在淮栖眼睛里见到过。
戥蛮虚弱地咧咧嘴,声音嘶哑干涸:
“有造化就自己找吧。”
没再容他多说,戍卫们很快便将他和宝旎押了出去。
凌霄身上使不出力,靠在月冷西肩上问道:
“阿月,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谁也没想到月冷西到得如此及时,万花谷离大营路途遥远,想来不该这个时候回来才是。月冷西却顿了顿,回道:
“是李修然,他看出了破绽,叫安唐日夜兼程去万花谷寻我。”
不愧是修然哥!简直就是决胜于千里之外!凌霄咧着嘴笑,月冷西知道他在想什么,白了他一眼。凌霄又往他身上靠紧些,用下巴蹭着他肩膀,歪头又道:
“那安唐呢?”
月冷西闻言眉头不由一紧,侧头看了看急得像火烧屁股的李歌乐,语气却依然淡淡的:
“在找淮栖。”
这话一出,凌霄和李歌乐几乎异口同声高喊:
“淮栖还活着!?他在哪儿!?”
后山坳的军医营里有一方小小的药圃,那是当年月冷西入营的时候亲手开辟的,淮栖从小一直精心照顾着,那里每一株药苗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寒来暑往从未间断。现在,小药圃尽数被毁了。一株药苗都不复存在,只有被层层翻开的新鲜土壤散乱一地,药圃正中翻开的土坑中,安静地躺着那个年轻的万花。
往日打理得一丝不乱的长发沾满泥土,双眼紧闭,面色惨白,颈侧两个并排的血洞已然干涸。
任谁看那都是一具尸首。
李歌乐几乎在看到这景象的一瞬间跌坐于地,徒张着嘴却发不出一声,连哭喊的力气像都没了,他不敢上前确认,不敢让自己相信躺在那的就是他心爱的淮栖哥哥。
就算让他死一万次,也抵不上此刻疼痛。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胸腔里翻滚沸腾的洪流,几欲冲破喉管倾泻而出。
他感觉不到自己,直到后背被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他回头,看见月冷西覆霜般的脸。耳畔是李安唐焦急的声音:
“哥!你别急,淮栖哥哥没死!”
李歌乐从未觉得妹妹的声音这般恍若天籁,一句没死,让他所有感官都霎时间回来。李安唐扭身指了指身后的女子,对凌霄道:
“师父,她是羌默蚩成,戥蛮的亲妹妹,是她找到淮栖哥哥的,她说淮栖哥哥还活着。”
听上去是惊人的宣告,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对女子的身份并不讶异,凌霄皱着眉,一言不发盯着羌默蚩成,神色看不出意图来。羌默蚩成也不躲闪,只往前略迈了半步,规规矩矩施礼道:
“苗疆五仙教羌默蚩成,见过凌将军,月大夫。”
月冷西看上去没什么反应,视线只在淮栖身上,凌霄“嗯”了一声摆摆手:
“罢了罢了,你说淮栖还活着?”
羌默蚩成垂首望向淮栖,轻声道:
“虽未气绝,却也不算活着。”
这话模棱两可,在这关头叫人听了着实气急,眼看李歌乐瞪圆了眼张嘴要吼什么,羌默蚩成继续道:
“阿哥给他喂了毒蛊,让他进入假死,可日子久了,假死会变成真亡。”
她知道戥蛮就在营中,便自入营就悄悄放了蛊虫出去。蛊巫在血亲之间原本便有特殊的蛊用来感知,淮栖出事那晚她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无奈她不能随意走动,李歌乐又为着庆典的事久未回去,情急之下只得催动蛊虫附着在淮栖身上,方知晓戥蛮并未痛下杀手,或许他想得手之后再将淮栖掳走也未可知。从今晨庆典伊始她便极力催动蛊虫延缓毒性发作,希望能力挽狂澜,所幸李安唐及时回来,否则若在这土中多埋上一宿,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淮栖一命。
李歌乐顾不上去想那许多,跳起来吼道:
“那就解蛊啊,你不是巫医吗?”
羌默蚩成看他一眼,摇头道:
“我解不了这种蛊。”
那是戥蛮的风蜈王特有的毒,并不是轻易可解。也因此戥蛮才如此笃定他们救不了淮栖。然而,这世上一切因果都是环环相扣,谁也违抗不了。
羌默蚩成默默抬起手来,轻轻指了指李歌乐身后:
“它可以。”
所有人都顺着她手指看过去,李歌乐身后,端坐着神态安然的金蟾,原本也目不转睛盯着淮栖看,忽而见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一仰脖子神气地“呱”一声,声如洪钟。
戥蛮注定永远都不会懂,从他当初为逃避责任舍弃全寨一走了之那刻起,这一生都终究是错。
阿诺苏满从未吝于救他,他却始终不肯相信那双善意的手,那双手便如同噩梦,生生世世扼住他的喉咙,再也未曾松开。
所谓宿命,到底还是自己选的路,参不透的,也只是业障罢了。
戥蛮是在牢房中听闻淮栖获救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表情,便笑了。
成王败寇,他已经没有活路。自由,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遥不可及。
恶人谷有句话,叫做“一入此谷,永不受苦”。可他从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这“永不受苦”的真正含义。
在这偌大江湖,若是得罪了浩气盟,尚可入恶人谷,可若连恶人谷也得罪了,便是天涯海角也再无立锥之地。
更何况,那“大人物”究竟是正是邪,甚至是男是女,他都一无所知。想杀他的人太多了,多得连他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能活命。他曾经只是个懵懂少年,后来他是个蹩脚的质子,再后来他变成了冷血的刽子手,再后来,他什么都不是了。他只是头被赶出群落的孤兽,只有死了才能结束一切。
他只能笑,笑这混沌世间,到底怎样才能活得像个人。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可他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多可笑。
与他一墙之隔关押着宝旎,月冷西那一针又准又狠,几乎废了他全部功体,不过留他一命待审罢了,他现在周身瘫软,想自裁都做不到,但他不在乎。他靠在墙上,听见戥蛮的笑声,缓慢地捂住了脸。
“阿蛮哥哥,你怕么?”
他声音很低,戥蛮的笑声却停了。
审问持续了三天三夜,戥蛮始终未曾开口,用来谈判的筹码没有了,他已经在等死,说与不说毫无差别。他突然觉得死了也好,他为活着挣扎了这么久,现在一切嘎然而止,不如安安静静面对死亡,至少此时此刻他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