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也从未如此平静过,挺好的。
到第四天,审问的人没有出现,戥蛮想,该是到时辰了。若说在这浩气大营里,还有谁会对他有一丝耐性……
牢门被打开的那个瞬间,戥蛮有些恍惚。
牢门外站着的不是索命的刽子手,而是那个险些亡于他手的万花。
万花看上去比以往更瘦弱,大伤初愈,脸色苍白得厉害,眉眼间都是忧虑和焦急。他以前很少会有这种表情,记忆中他总是浅笑着,偶尔轻拂鬓边碎发,举手投足清丽淡雅,时而孤傲绝尘,像极了他那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时而又娇俏顽皮,满眼都是好奇和欢喜,那双眸子总是亮晶晶的,像一道光。
那道光曾离他那么近。
“淮栖。”
戥蛮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呼唤着这个名字,却觉得声音像从别处发出来的。他喉咙一阵发紧,没能唤出第二声。
淮栖看着戥蛮,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他还清楚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毒虫冰冷的螯牙刺入脖颈的恐惧还未曾消失,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没能明白,他一直在想对与错,情与理,然而这些对戥蛮来说都不值一提。
无关是非,也无所谓正邪,这个男人只是近乎偏执地追逐着什么。以至于他全然不顾了,什么都可以舍弃。然而舍弃的越多,越是追赶不上。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死局。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可不该是现在。淮栖想。
真正在操控一切的幕后主使到现在依然无有确凿证据指认,处死戥蛮根本毫无意义。局面陷入两难境地,眼下戥蛮就算守口如瓶也难逃黑手,而浩气大营并无过多权限长期关押囚犯,继续僵持下去只能将他处死或转移,而这两者对戥蛮来说结果毫无两样,对浩气大营来说将失去最后一个线索。
这样的局面无论谁出面都无法自圆其说,唯一的办法就只有……
淮栖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
“走。”
戥蛮只犹豫了一瞬,便向着淮栖迈出了步子。
他看见淮栖颈侧尚未痊愈的伤痕,有抹沉沉的压抑在内里翻涌,然而他说不出来。也似乎觉得没什么好说。他甚至没有办法做出一个像样的表情,也再不能去好好看看那张苍白的脸,他只是低头跟着淮栖走出牢房,就仿佛这一切也都在他预料之内,没什么好惊讶。
经过一墙之隔的另一间牢房时,他看见宝旎站在里面满脸诧异地瞪着他,对他喊了一声:
“阿蛮哥哥!”
然而他没有停下,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在乎。
那感觉很空,他无法思考,无法言语,感受不到悲喜,直到他一只脚踏出牢狱,那感觉也未曾消散一分一毫。他迎着冰凉夜风缓缓仰起脸——
牢外月色如霜,月冷西像一尊石像般等在那里,面色阴沉。像个逃不开躲不掉的梦魇,从他阿哥龙蚩活着开始就阴魂不散,现在,他又来要他的命了。
戥蛮几乎习惯性地对月冷西露出个挑衅的笑意来,停住了脚步。
淮栖像是吓坏了,惊慌失措抢上一步,唤了声:
“师父……”
月冷西却看也未看淮栖一眼,只定定望着戥蛮,开口却是强硬的命令:
“淮栖,回去。”
淮栖冒出一身冷汗,拼命想再做解释,方张口又喊了声:“师父!”
月冷西却根本不容他再说,面色更冷,声线中有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回去!”
淮栖鲜少见到动怒的月冷西,也做不到忤逆师父,他心急地看了看戥蛮,又看了看师父,到底无奈地转身离去。
空气中霎时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静谧,月冷西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再说一个字,只是冷冷盯着戥蛮,戥蛮却从那双眼眸里看不到任何情绪。
这个人太可怕,他以前从未想过阿哥用命去爱慕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现在他多少明白了。只可惜能让这万花另眼相待的,却不是他那傻透了的阿哥。
求而不得,这与他又有何区别?
戥蛮眯着眼迎着月冷西视线,轻咳一声:
“你早知道淮栖会来救我,对吧?”
然而月冷西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温度:
“淮栖没有来过。”
戥蛮一愣,倏尔瞪圆了双眼,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这是他第一次没能在月冷西面前好好摆出嘲讽的脸,连话语都说得艰难:
“你什么意思?”
月冷西却不再理睬他,拂袖转身就要迈步离开,戥蛮紧紧攥住了拳头,咬牙切齿往前追了两步,铁青着脸喊道:
“你这是要放我走?你不怕被当做叛军?”
月冷西没有停步,只淡淡应了句: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戥蛮从未觉得此生如眼下这般……难堪。月冷西清冽的背影在月光下太刺眼,戥蛮此一生杀人无数作恶多端,命债累累罪无可恕,可唯独这个人,他什么也不亏欠他!
他恶狠狠又追两步,郁结的怨恨几乎脱口而出:
“月冷西,你是觉得这样就能还了我哥一条命?你别做梦了!”
这句话成功停下了月冷西决绝的步子,他背对着戥蛮,沉声应道:
“你,不配提起龙蚩。”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戥蛮所有防线,他只觉得胸口一团阴寒之气乱窜,脑内一片空白,后脖颈一阵发麻,从头到脚猛一阵颤栗,就恨不能即刻便扑上去将月冷西撕碎一般,睚呲欲裂地嘶吼道:
“你少装模作样了!我哥也一样!你们一个个装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骗谁!?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还想保护别人?虚伪!你没杀过人吗!?你没做过恶吗!?你没替恶人谷卖过命吗!?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没错,他从未有一天不恨,恨月冷西,恨阿诺苏满,恨恶人谷,可他最恨的始终都是最先抛下他的阿哥!他走得那样干脆,却将所有残酷都留给他一人,凭什么!
然而月冷西却连身形都未有一丝动摇,墨染般的长发随夜风飘散在身后,在银色月光下勾勒出细碎的轮廓,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就像他拼命寻找的自由一般,那样美,却那样不真实。
“我没兴趣评判你,也无所谓证明什么。我只是还龙蚩一个人情。仅此而已。”
戥蛮满心都是更加恶毒的话,却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徒然瞪着月冷西的背影,庆幸他没有转过身来看到自己的狼狈。
他再也无力往前一步,也根本不敢去想更多。活着,竟骤然变成最大的负担。他正在失去所有坚持的理由,他开始觉得怕。他要给自己再找一个理由才行。
“月冷西,你今天放我走,我定会让你有后悔那一天!”
月冷西不会放过他,凌霄和李歌乐不会放过他,“大人物”也不会放过他。他们一定都想让他死。然而月冷西冷笑一声,淡然道:
“是啊,我已经后悔了。”
言罢举步便走,再没给戥蛮继续纠缠的机会。
戥蛮愕然立于原地,良久未能反应过来。
他这是……自由了么
[策花][乱世长安系列]《太素》 (13)终
转日清晨,沈无昧回来了。
沈无昧是一大早回的营,没做过多耽搁便与凌霄等众人在帅营细说整件事由,“大人物”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凌霄却始终三箴其口,沈无昧与月冷西也便避而不谈,到是李歌乐急得很,连连追问可能的结果,淮栖暗暗拽他衣角几次才乖乖闭了嘴。
沈无昧惯常是一脸轻松笑意,乐呵呵看了看李歌乐和淮栖,托着下巴问道:
“淮栖恢复得不错,想必是歌乐照顾得好。”
话一问完淮栖登时红透了脸,垂着头小声应道:
“是师父的药好……”
月冷西轻哼一声,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一眼挠着头傻乐的李歌乐回道:
“你何时吃过我的药。”
一向少言寡语的月冷西如此直白的拆台让沈无昧笑弯了腰,直拍着凌霄道“可也算一物降一物”,转而又问凌霄:
“安唐和那苗疆女娃又如何了?”
凌霄便愁眉苦脸说安唐决定北上去边关驻守,入凉州营寻她爹去了,羌默蚩成自然是随她同去,想必是李修然出的主意,说起来倒也不是坏事,只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将苗子没能留在浩气大营云云,少不了又是前因后果一番细数,沈无昧便说如今总算都入了正轨,事情得以解决也算功德一件,至于更深的缘由也不是片刻便能梳理清楚,好在戥蛮仍押在狱中,不过是下些功夫审问,也未必毫无收获。
而后又提到他在浩气盟中获悉恶人谷已去茶盘寨请了新的银雀使,族长蚩氏一家死走逃亡,只余空屋一间,颇为凄惨,如今是茶盘大巫代为掌管族中事宜,而被恶人谷要去的便是茶盘大巫的养子,名唤雀奈茶盘。不过听闻那孩子只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想来一时间掀不起大浪,尚有时间将眼下的麻烦一一解决。
众人正说着,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慌乱的回事,凌霄眉头一凛,叫人进帐来报,便有个戍卫一脸惊慌失措跑进来,跪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