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杀意。
淮栖没有料错,戥蛮今天一定会动手。可淮栖去哪了?这种场面全营没什么要紧活儿的人都来凑热闹了,淮栖不可能不露面,偏偏月叔叔和沈叔叔都不在,他除了自己的兵还要带安唐的兵,情势如此危急,他既不能离开校场,更不能离开师父。
分身乏术,他根本无暇去寻淮栖。
难道戥蛮对淮栖下手了?
李歌乐被冒出来的可怕念头惊得狠狠打个冷颤,他几乎下意识往戥蛮身上瞪过去,然而戥蛮只是换了个姿势,带着嘲弄般顺了顺头发。
一整天的演兵终于到了尾声,精疲力尽的新兵们最期待的宴会早已准备就绪,灶火营的老兵们笑嘻嘻地将大坛大坛的酒搬进校场,待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便到了庆典最火热的时刻。几个校尉站在凌霄身后喜滋滋看着自己带的兵蛋子们欢呼雀跃,唯有李歌乐仍是一张臭脸绷得紧紧的,凌霄侧头看看他,低声道:
“恐怕事情有变,你去军医营看看。”
李歌乐闻言身子一僵,死死咬着牙看看师父,又看看仍在树下的戥蛮,艰难地喘了口气摇头道:
“淮栖哥哥不会有事的,我不能离开。”
淮栖曾千叮咛万嘱咐,整个庆典十分凶险,绝对不能离开师父半步,戥蛮的目标是师父,这一次只有他能保护师父,他不能让师父落单。更何况难说这不是戥蛮计划的一环,他一定料到淮栖不出现他就会离开去找,届时师父身边就一个能挡住他的人都没有了!如今细想起来,这戥蛮在营外守株待兔引诱淮栖,入营四处打探按兵不动,故意对月冷西显露敌意,后激他动手借机下蛊,又唆使宝旎对他用毒,刻意随他们远赴凉州,甚至如今的淮栖失踪,步步为营,真可谓用心歹毒,丧心病狂!
可凌霄似乎有些心急,眉头也拧起来,沉声低喝:
“糊涂!如今最危险的人是淮栖,你守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还怕了那南蛮不成!”
李歌乐心下一慌,师父这话也有道理,淮栖身上没武功,若真着了道连回击的余地都没有,师父身经百战还制伏不了区区戥蛮?
可是……
“你还愣着!万一淮栖出什么事你月叔叔他……”
然而凌霄一句话没说完,台下骤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整个校场如沸腾的开水般,全都高喊着“请大将军训话!”,最高亢的时刻到了,凌霄身为浩气盟统领大将军此时要对全军训话,还要为演兵最出色的新兵赋予军旅生涯最初的荣耀,这将他没说完的话结结实实堵了回去,连李歌乐此时此刻也再不能离位。
戥蛮远远站在欢腾的人群后,对着台上夺目耀眼的那个人嗤笑一声,退身将自己掩在了树影之中。
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凌霄大手一挥,台底下的老兵们笑闹着用力撕开了码得整整齐齐的大酒坛子封口,四溢的酒香立刻让整个场面更加热烈,往日里不怎么露面的军医营大夫们这时候都笑眯眯地随着一众老兵为新兵舀酒,宝旎也在其中。他神态自若地扫了眼台上的凌霄,窑了两大碗酒扭身往帅台上走,人还没踏上帅台便被戍卫拦下,他眨眨眼,笑道:
“这是给大将军和李校尉的。”
戍卫却丝毫没有让他上去的意思,神色戒备地叫他将酒留下即可。宝旎也不坚持,很是干脆地将酒碗递了出去,一接一递之间指尖状似无意地扫过戍卫袖口,便笑盈盈地转身退下了。
戍卫端着酒碗谨慎地盯着宝旎走远才转身上了帅台,将两碗酒水递到凌霄面前颔首低声道:
“大将军,与您料得不错,酒水是宝旎送来。”
凌霄没什么表情,略略点了个头,接过酒碗来凑近闻了闻,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回头对李歌乐使了个眼色,李歌乐立刻踏半步上前,不动声色将一颗极细小的乳白色药丸弹入酒碗中,药丸遇酒即溶,顷刻间便消散在酒水里,半点踪影也不见。而酒水依旧清冽,未有任何变化。
他有些疑惑地皱皱眉,又弹了一颗在另一碗酒水中,仍旧不见任何反应。他抬头看看凌霄,摇了摇头。
药丸是阿诺苏满在凉州送给他的珍贵药蛊,遇蛊变色,遇毒则难以消融,可这两碗酒水什么变化都没有,药丸也好好的融化了,说明酒水无有差错。
这怎么可能?
凌霄也一愣,然而不过瞬间双眸骤然一凛,放下酒碗轻撤一步,低声在李歌乐身畔道:
“中计了,快回帅营!”
李歌乐闻言登时冒了一身冷汗,提着枪随凌霄径直退下帅台,校场上人声鼎沸,新兵老兵都已开始大喝特喝起来,谁也顾不上察觉大将军去向。李歌乐跟在凌霄身后紧张地查看四周,却如何也没能找见戥蛮踪迹,心中不安更甚,下意识伸手去搀凌霄,不料凌霄却反手攥住了他。李歌乐只感到师父掌心全是冰凉的湿汗,心慌意乱叫了声“师父……”,凌霄却头也不回拉着他大步离开校场往帅营走。
然而不过走到一半,凌霄身形突然一僵,手上力道骤然大了不少,吓得李歌乐连忙抢步上前扶住他。凌霄面色惨白,额角全是冷汗,咬牙沉声道:
“毒不在酒里,他只是为了让戍卫接近我。你快去取金蟾,阿诺苏满教你的那些倒是能派上用场了。”
李歌乐慌忙点头,可又担心这一来一回出什么差池,刚要说先送凌霄回帅营再去取金蟾,凌霄却推了他一把道:
“快去,我担心淮栖也着了道,区区蛊毒还弄不死我,想要老子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
说着将手中神兵摧城往地上狠狠一顿,威严之气震慑人心!他是顶天立地的天策府将领,他是勇冠天下的浩气盟统领大将军,他是李歌乐从小到大最仰慕的师父,只有他,绝对不会轻易倒下!李歌乐咬了咬牙,扭身拼命往自己的营房跑去。
凌霄沉沉喘了口气,身体里诡异的虫噬感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四肢明显的绵软无力让他不敢再做耽搁。剩下的路并不长,也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然而他回到帅帐方一坐下,便知道该来的一早便在等他了。
他默默提了提内力,意料中的无法聚拢气海,却并无其他疼痛之感。看来对方并不想毒死他,他们将这当做一场游戏,太快结束就不好玩了。
凌霄冷笑一声,微微阖眼:
“还等什么?你等得还不够久么?”
帐帘之外传来一阵凄冷笑声,随即一道身影鬼魅般闪进来,那一身华美银饰在凌冽杀意中嗡鸣作响,摄魂锁魄一般。
“凌将军,想单独见你一面,可真难啊。”
凌霄眯着眼盯着满脸嘲弄的戥蛮,轻笑一声,神情看不出喜怒来,聊家常般开口:
“有什么难,这不就见了?”
戥蛮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视线始终盯在凌霄脸上,右手按着腰间竹筒,阴狠道:
“大将军好魄力啊,看来宝旎下手轻了,就不知现在的将军还能不能躲过我的蛊。”
凌霄将长枪摧城握紧了些,却是丝毫未乱阵脚,懒懒道:
“不急,你既已站到我面前来了,我自然也不会躲。只是有几个问题要向你确认,你只是想要我的命,与月冷西无关,对吗?”
戥蛮撇撇嘴,露出一脸嫌恶来,嗤笑道:
“对他有兴趣的是我哥,不是我。”
凌霄闻言像是松了口气,又道:
“淮栖在哪儿?”
戥蛮脸上露出一闪而逝的痛苦神情,然而不过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回答,却也没了笑意,恶狠狠瞪着凌霄,双唇紧闭。凌霄眉头皱起来,又问:
“你杀了他?”
戥蛮脸色愈发苍白,死死攥着拳头,说出来的话像从牙缝中挤出的一般:
“不杀他,就没机会杀你。”
凌霄觉得心里登时凉了一半,是他大意了,他以为戥蛮至少不会对淮栖痛下杀手,他理应没看错,无论戥蛮对别人如何,他看淮栖的眼神并非毫无动容,难道连这都是假的?
“尸首在哪儿?”
他语气里已没了温度,淮栖是月冷西唯一爱徒,十几年来呵护备至视若己出,如今月冷西离营不过数日淮栖却惨遭奸人毒手,他拿什么去跟月冷西交代!
戥蛮突然笑了,笑声宛如哀鸣,那声音尖锐凌冽如同嘶吼的厉鬼,听得人周身发紧。
“想要尸首,自己去找啊!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统领大将军嘛,找个尸首又有何难?只是找到了又如何?风光厚葬吗!!与其担心死人,不如担心你自己!”
话音未落,凌霄已然拍案而起,长枪摧城在掌中骤然横挑,一股劲风直冲戥蛮面门,人未迈出半步,威慑之气却震天撼地!戥蛮没料到身中蛊毒的凌霄仍有此等功力,下意识退了两步,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凌霄满面怒意,厉声喝道:
“宵小鼠辈!受何人指使做出此等下作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戥蛮从未真正意义上见识过凌霄的威严,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雄浑魄力让他根本抑制不住心底原始的恐惧,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他只有拼命稳住心神才能状似无碍地立于原地。这就是天策将领,这就是浩气盟统领大将军!难怪“大人物”如此忌惮,这场游戏根本就不是他能玩得起,因为他必须赢。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有多幼稚,“大人物”从一开始就不怕他会输,他不过是个棋子,却并不是难弃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