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你看看你那窝囊样子,你像个军人吗!像个天策吗!像李修然的儿子吗!!”
李歌乐被这句“李修然的儿子”激得心里一阵绞痛,他怕淮栖对他失望,怕师父对他失望,最怕的更是爹对他失望,他所有的委屈都仿佛被这句话堵在了胸口里,吞不下吐不出,骤然红了眼眶。他喜欢淮栖,他可以为淮栖付出一切,可淮栖却对着那个人笑,用从来也不会对他露出的表情,这让他失了所有的勇气,他不敢再去一遍遍告白,不敢与戥蛮对峙,甚至不敢从树后走出去,就好像突然被推挤进暗影,怎么也踏不进阳光里。
现在师父也不喜欢他了,他还有什么可以指望依靠?
李歌乐哑着嗓子,眼泪成串地掉下来,几乎泣不成声。
“师父,我快熬不住了,我不想呆在这里……”
他这话一出口,凌霄陡然愣住,整个人僵在原地直直看着他,只觉得瞬间周身冰凉。他嘴唇发抖,咬牙道:
“李歌乐,我从来没对你说过重话,没动过你一个指头,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是李修然的儿子!因为你叫李歌乐!!如今却是我错了!你不配叫这个名字,也不配做军人,更不配做天策的兵!你若呆不下去了,就滚回家去吧!我绝不留你!”
凌霄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李歌乐抬起头来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气得面色发白的师父,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混账的话,心里一阵后悔难当,急着收回那些话又怕师父更生气,眼泪掉得更凶,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他明白师父平日里偏宠他,也知道自己让师父操碎了心,其实不光是师父,连沈叔叔和月叔叔也都格外疼惜他,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了这些疼爱,放纵自己得过且过。他从未认真考虑过什么是军人,更没有一次真的明白师父所说的天策大义究竟是什么。
他几乎将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也曾窃喜自己是李修然的儿子,是凌大将军的徒弟,却从未好好思考过这身份真正的分量。
他正在辜负所有人的期待,甚至连儿女情长都在退缩。
他这是怎么了?这不是他想要的自己。小时候他也曾那么仰慕天策将领,梦想能长枪铁马征战厮杀,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有能力守护家园守护挚爱。
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不可能是。
被激起的小小不甘如燎原星火,在李歌乐心底某处腾起一股沉藏的热气,他哽咽着往前踏出一步,看着凌霄盛怒的眼,艰难唤出一声“师父”,凌霄却眸子一暗,冷冷瞪住了他。
以往的凌霄总是对李歌乐关爱有加,他从未对他露出过这样寒冷的视线,这让李歌乐全身颤抖,无法再往前迈出半步。
凌霄一动未动,直直瞪着李歌乐的脸,沉沉道:
“你是男人吗?男人的眼泪要有价值,你的眼泪有吗?你爹忍辱负重重伤濒死之时可曾掉过一滴眼泪?我们是天策,是东都之狼,是守卫大唐的最后一道防线,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觉得你有资格做一名天策吗?”
凌霄话语中没了一丝温度,严苛得像把利刃狠狠戳在李歌乐心里,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让他撒娇耍赖的慈爱师长,而是一名威严的大唐天策将军!
是,他从未想过何谓“东都之狼”,每天被凌霄逼着灌进他耳朵里的天策大义也从未让他有一丝觉悟,他似乎一直在忽略什么重要的事,可他不明白这和淮栖有什么关系。
“师父,我有当军人的觉悟……我不怕死……”
李歌乐不敢再哭,但依然拧着眉头一脸委屈,他似懂非懂地看着凌霄,却见凌霄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后开口道:
“你来做军人,就是为了死?那你趁早滚蛋,别给我添乱!”
凌霄严厉的口吻吓得李歌乐直缩脖子,他怯怯瞄了一眼凌霄,带着小小的不服气低下了头。
凌霄忍着怒意深深吸了口气,极力让自己保持耐心,咬了咬牙开口:
“我们虽然是为了战争而生,可我们存在的价值却是为了结束战争。不再有无谓的牺牲才是我们的目的,教你的东西你从来不好好往心里记!”
李歌乐吸吸鼻子,不敢抬头再去顶撞凌霄,可还是不明白这到底跟淮栖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个合格的军人,和淮栖喜不喜欢他又不是一回事,半是困惑半是踌躇地拧了拧身子,两只手在身后来回掰着手指头,嘟嘟囔囔道:
“就算是这样,可我不明白,这些和淮栖哥哥有什么关系……”
那模样着实又气坏了凌霄,他青筋突爆地一拳砸在案子上,吼了句:“乱扭什么!站好!”吓得李歌乐一激灵赶紧站得笔直。凌霄皱眉道:
“歌乐,你活得太安逸了,这把你身上的狼性磨得一干二净,没错,战乱看上去是结束了,可战争每时每刻都存在,你现在这样,要如何守护别人?莫要说守护大唐,就是守护你心爱之人,你也无能为力。”
现在李歌乐根本没有端起枪的能力,他连个情敌都不敢面对,一味逃避瞻前顾后,半点魄力也没有,更别提要上了战场面对成千上万的凶恶敌人,他还不尿了裤子!从戥蛮入营到现在,李歌乐一次也没有与他正面对峙过,每日都掐着他不在的时候去见淮栖,但凡戥蛮哪天没离开军医营,他便如今日这般,连面都不敢露。
对于这些,李歌乐之前是毫无自觉的。或者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所有的顾虑都来自淮栖,可现在他突然发现,他不过是将淮栖当做借口。他不敢面对,他害怕自己不能战胜戥蛮,他怕淮栖确实是喜欢戥蛮的,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自信。他知道淮栖也许根本就没看上过他。
淮栖也许根本就没看上过他?
这想法就像枚银针,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挑开一个细小伤口,却骤然淌出脓血来,一发不可收拾。
凌霄的话却没有结束,他定定看着李歌乐有了微妙变化的表情,声线愈发深沉:
“淮栖不是战士,他更需要你的保护,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躲在树后面?”
李歌乐不再哭泣,他没了声音,死死咬着嘴唇,脸上委屈的表情渐渐消失不见了,面色苍白,只觉得胸口有团散不开的浊气,憋得他喘不上气来。
凌霄眯着眼,总算略有些满意地在李歌乐脸上看到了他想看的,那一抹微弱的,屈辱的表情那双永远呆愣愣毫无心机的双眼中燃起了一小簇火焰来,可仅仅这样还远远不够。
凌霄叹口气,他无法成为推动李歌乐的助力,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埋下一颗种子,可土壤不够肥沃,这种子能不能发芽,就算发了芽又能不能开枝散叶,全靠李歌乐自己。
他终究是要一个人走剩下的路,谁也帮不了他。
凌霄慢慢走到李歌乐身前,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到底只是又叹了口气,转身绕过他,推门离开了营房。
营房外靠着个人,扭头笑盈盈看着凌霄,一脸的气定神闲。那老狐狸似的表情让凌霄忍不住撇了撇嘴,翻着白眼斥道:
“无昧啊,偷听人训徒还这么明目张胆。”
沈无昧笑得一脸无辜,眨着眼道:
“我可没偷听,我是没好意思打扰你训话,在这儿等你而已。”
凌霄挑眉看他,边往外走边问:
“有事?”
沈无昧抿抿嘴,眼神里透出抹狡黠,点头道:
“是有事,关于安唐,有些事要跟你合计合计。”
安唐?凌霄不明所以地扭头瞅他,安唐可是最省心的孩子了,她能有什么事?
可沈无昧却不再多说,只笑而不语地往帅营走,示意凌霄也先不要多问,凌霄知道沈无昧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这表情显然是有了重大发现,忙随着他往帅营快步走去。
淮栖从早上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戥蛮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半倚在树枝上,闲散地看着淮栖在小药圃里清杂草,大大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揪着树叶,心里盘算着其他的事。
相对于他的清闲,淮栖已经在小药圃里忙了一上午,满头都是日头晒出来的细汗,他时不时仰起脸来瞅一眼戥蛮,又忍不住山坳口多看两眼。
他知道李歌乐从早上就躲在那里,之前也是这样,只要戥蛮在,李歌乐一定会远远躲在树后面,一呆就是一整天。他不知道李歌乐有什么好躲的,就像在刻意避开戥蛮似的,他曾忍不住问戥蛮是不是和李歌乐有什么摩擦,戥蛮却笑得一脸轻蔑,说根本就没注意过李歌乐是谁。
这种态度和说法让淮栖心里有些不快,可他一绷脸戥蛮便温言软语地哄,实在叫人生不起气来,想干脆去问李歌乐,那家伙又几次推脱敷衍不肯好好回答,淮栖实在没了法子,索性也不问了,随他们去。
李歌乐照旧在戥蛮不在的时候出现,或是在戥蛮在的时候躲起来。但他没有一天不来,也从未有哪天突然离开。
可现在,李歌乐不在那儿了。
淮栖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发现的时候那棵树后面已然没了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