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或许很难把他和后来的杀人恶魔联系起来,谢孤鸾也是。可他也亲眼见过,夏临渊销声匿迹以后再回华山的情景。
那年他十八岁,同样是这般的夜晚,同样溜出门的他,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山头俯视自己的夏临渊,他的身上染着血,周围是满地的尸体,皆是刺客打扮。他的神情像是在杀伐中浴血而出的孤魂,身影伶俜,睥睨山下的纯阳弟子,就像在注视一只蝼蚁。
他的头顶上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月光苍白,满是萧索和阴冷。
他用极低的声音,慢慢地,喊了他一声:“谢家老三。”
像无尽深渊中传出的呢喃。
在那一瞬间,谢孤鸾就觉得自己败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转身就跑,不敢回头,他怕他会再次看到夏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纯阳的少年在一个月后就离开了华山,辗转五载终究是回来了,可直到今日仍然没有摆脱夏临渊给他带来的深深阴影。
“当时是我未经世事,毕竟是看不懂他眼中的种种,只觉骇人。”
他对夏临渊一直抱有三分敬意,这个人身上有过冷傲清骨,也曾纤尘不染。
这是他为了隐藏残忍而带上面具,还是迫不得已自我保护,而今,谢孤鸾依然无从知晓。只不过,他眼睛里洗练般的冷漠和沧桑谢孤鸾读出来了,如此黯淡,黑得就像要把所有的光芒都吸进去那般。
“夏临渊碰过的东西碰不得,他擅毒术。”
谢孤鸾低头看向木桌上所谓的回礼,想用筷子夹起来扔进火堆中,却被阿澈阻止:“道长,这可是个好东西。”阿澈俯下身,轻轻拿起它。
这竟是一株植物的嫩芽,黛绿的叶片向外舒张着,衬着中间一颗坚硬而乌黑、如珊瑚珠一样的果实。
“这是什么?”
“一味药,叫萆荔,可以治心痛,只长于华山的绝壁,万分稀少。但是鲜有人知道,它的果实可以预知一个人的死期,你且收好。”
“预知死期?”谢孤鸾颇为不屑,“人之生死岂能由它?”
阿澈沉默了一会儿,道:“具体如何不得而知,这也仅是传说。”
谢孤鸾并不信此物,但没扔掉,随意地放进了衣袖里。他见阿澈自夏临渊走后就有些心不在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对?”
“我是在想……夏临渊,这个人我到底在哪里见过……”阿澈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在狭窄的屋里来回踱步。
雨终于停了,空气湿哒哒的,山头泛起微白的天光,渺渺河山逐渐浮现出峻峭的身姿,山风送来一声鸟鸣,倏地打破了雨夜的寂寥冷清。
阿澈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震得这破败屋檐上的露水刷刷得往下落:“夏临渊,我当是谁呢,就是夏熠之嘛——我师兄的小徒弟!”
“你竟然和他有关系。”
“倒不算什么关系,我活着的时候他才那么高,”阿澈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我回谷之时见过他一面,像个小大人。他倒是跟我说过一件趣事,说自己总看到仙迹岩有个女人在抚琴,可别人都看不见。那时我只当他童言无忌,想不到……”
阿澈说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和夏临渊是叔侄关系,竟然与阮梦秋和谢孤鸾一样,可若说阮谢二人的风度气韵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澈与夏临渊就截然相反。
阿澈长身鹤立,步伐稳健,手心有厚厚的茧,皆是习武之人的姿态。而夏临渊,身量不高人也瘦削,那双手纤长柔软,纵然他有卓绝的轻功,也不能掩盖不会武的事实。
“难怪他走时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故人……我倒成了故人了。”阿澈无奈地笑笑,转而把门打开走了出去,一边说,“道长,天亮了,你速去速回吧。”
阮梦秋的屋门开着,谢孤鸾走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起了,正煮着茶。她仍旧是一袭白衣,面色比昨日要憔悴些,看起来甚是单薄。谢孤鸾缓步走到她身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师叔,我今日便要启程。”
阮梦秋“嗯”了一声,默默地为他沏了一杯茶。
野茶淡雅清香,入口微涩,盏中茶叶如新雪飘摇,在杯中翻滚浮沉,水气好似云霞升腾,将一盏潋滟的碧绿衬得若即若离。谢孤鸾与阮梦秋对坐着,有些发呆。
“你是不是去偷酒喝了?”阮梦秋蓦地道,原本疲惫的脸上顿时有了容光。
谢孤鸾心道不妙,因着夏临渊来打了个岔,他竟把这事给忘了。
阮梦秋凑到他身边闻了闻,可疑地看着默不作声的谢孤鸾。
“大半夜的不睡觉……说,你喝了多少?”
“……两坛。”谢孤鸾不提夏临渊,怕引得阮梦秋不安。
“你……怎不给我留点!”阮梦秋忍无可忍,伸手便是一记爆栗,“后山你藏的那些宝贝,这么多年我可是一坛都没碰过!你喝得畅快的时候,怎不念着点你师叔的好?”
谢孤鸾有口难辩:“我下次定……”
“甭下次了,我这便把剩下的给你挖了去。”
“师侄知错了。”谢孤鸾难得一见地低声下气道。能肆意欺负他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女子了。
阮梦秋嗤地笑了:“死相,闯荡久了可算是圆滑了?认错认得这么快。”
谢孤鸾无意接她的调侃:“师叔,听闻秦玉颜人在太原,我这就赶去寻他,最迟两个月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阮梦秋听到这个名字,身子颤了颤,脸上的笑容不免挂不住。
“秦玉颜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你不用太过担心。”谢孤鸾说出这句话时也犹豫了一下,他对秦玉颜颇为了解,他是否真靠得住还难说。
阮梦秋低下头,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
阮梦秋被软禁于华山皆拜秦玉颜这个天策所赐,如今她离解禁还余半年,他若真对阮梦秋有情谊,亦不枉谢孤鸾大老远从淮南赶回来,只为了她今后能有个好归宿。
“他若是不思悔改,你也莫要一意孤行……随我一同去闯江湖吧。”
阮梦秋点头笑道:“阿囝,还是你好。”
“师叔,你别再这么喊了。”这样唤一个成年男子,着实别扭得紧。
谢孤鸾有这小名是老早的事。
他家本就穷,孩子还一个接一个生,正巧安禄山乱了这天下,家里更是揭不开锅。谢孤鸾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尴尬地夹在中间,像是个多余的。他爹娘本要将他发卖给一个姓宋的大户当小厮,他被人牙子领着,却在半路迎面遇上了一群纯阳道子。
阮梦秋那时约摸七八岁的模样,被一个白衣道士牵着,指着谢孤鸾脆生生地说道:“师兄,这小娃娃生得漂亮,被卖掉了多可惜,你收他为徒,让他入纯阳吧。”
只她一句话,谢孤鸾的一生就此改变。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阿囝……”谢孤鸾嚅嗫道。他没有名字,爹娘一直都是这么叫他的。
小女孩抱着他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阿囝,我以后便是你师叔了,是你的长辈,你可要听我的话!”
谢孤鸾乖巧地点头说道:“晓得了。”
十九载岁月如流水,仿佛一呼一吸之间便已斗转星移,看着眼前的阮梦秋,虽然面容端丽,但眼角眉梢已有风霜,显得心事重重,哪里还有当年稚气未脱,天真率性的样子?
谢孤鸾站了起来:“师叔,我这便走了。这次就是来看看你,顺道知会你一声,等你下山时若我得空就来接你。”
“你且等等!”阮梦秋叫住了他。
[ 伍 ] 渭南官道
两日后,谢孤鸾便已经到了渭南,再往前不出十里,就能进入长安城。许是因为朝堂动荡,越靠近京师的地方,路人越是行色匆匆。
谢孤鸾在道边一处茶馆歇了歇脚,要了一壶茶一碟糍团,找了处角落歇息。
正值晌午,茶馆中坐了不少人,早间的浓雾才散去不久,阳光透过镂空的花窗,映照在墙上的字画上,在交织的光与影中,空气里的尘埃沿着光的方向徐徐上升,恍若一切都沉静了下来。
这些行人过客,入了茶馆,轻声道一段风尘旧事,坊间奇谈,便径自离去。江湖之远,庙堂之事无人提及。
谢孤鸾正盯着杯中的一朵浮花出神,阿澈在旁边唤他,声音很轻很轻,像暮春的一缕微风:“道长……”
他并不理阿澈,打算等那朵浮花再往杯底沉一点的时候呷上一口。
“道长,你快看那边呀。”阿澈不声不响地凑到了谢孤鸾的耳边,手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胳膊,一边说还一边在他身上使劲嗅了几下。
谢孤鸾猛然回神,侧身闪开,将阿澈的手拍掉,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阿澈有一个令人头疼的毛病:总爱往谢孤鸾身上蹭。
他自称是因谢孤鸾体质特殊,身上有他喜欢的味道,故而忍不住想要靠近。且不说他若是凑过来四周温度要下降多少,谢孤鸾本就为人淡漠,不喜与旁的人亲近,阿澈这一路上恨不得挂在他身上的架势,委实让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阿澈讪讪地收回手,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往门口看。
门外的茶桌旁坐了一个男子,背对着屋内,长发高高束起,一身衣袍是顶好的料子裁制而成,身边放着一把一尺来宽的巨剑,只一眼就可知他是个藏剑,但这并不足以引起谢孤鸾的注意。
阿澈让他看的是藏剑对面的那个人,银甲锦袍,身形挺拔,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