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很少会笑,他就如同现在这般,淡然地看着阿澈,眼底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湖水:“我从前看不到鬼。”
“你自然是看不到的,如今能看见我,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
阿澈的身影在谢孤鸾的眼前骤然消失了,旋即又出现在他的身侧,像一团游离的黑雾。
“人为阳,鬼为阴。天生能看见我们的人少之又少,偶有人见到,只是因为那人短暂地缺乏阳气,譬如年纪太小,或者生了重病。”
“平顶村有个小女孩能看见我,暗地里经常寻我玩耍,她不知我是鬼,也不惧我,”提及此事阿澈眯起了眼睛,似乎很开心,“可随着她渐渐长大,便再难看到我了。我怕惊扰了她,亦不敢现身。如今算来,也有十余年了。”
“你为何不离开这里?”
阿澈大约感觉荒谬,嗤笑一声说:“离开,我如何离开?一旦身死有多少事情能由得自己……永生永世,都将被这方寸之地所桎梏。”
“死时什么模样,如今便是什么模样,死时在何处,现在就在何处。”阿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地方有个深深的血窟窿,他虽穿着黑衣似是不明显,但谢孤鸾一眼就看出是匕首造成的。
“我在这枫华谷内游荡数年……不过幸好你来了。”阿澈笑盈盈的,看起来极高兴的样子,伸手想要挽住谢孤鸾的胳膊,被迅速地躲开了。他也不恼,收回手低头仔细瞧了瞧,道:“还有好些事,我大约一时也想不起来,往后要是遇到再说与你听罢。”
谢孤鸾指了指他唇上的血迹:“你只能一直是这幅样子?”
“你是不是嫌我丑?”阿澈脸垮了,他狠狠地瞪了谢孤鸾一眼,“我还没嫌弃你呢!”
话音刚落,他身上灰败压抑的气息蓦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流古雅的生气。那略显破旧的长衫变作了万花婉约儒雅的黑袍,他起身理了理衣襟,面若桃花,眉目含情,举手投足间竟是说不尽的风华。
现在的阿澈和常人没有丝毫的异处,或者说是比普通人出众太多。
“你是万花?”谢孤鸾问。
阿澈笑而不答,只是得意地问道:“如何,这下可满意了?”
不待谢孤鸾作何反应,阿澈便又问道:“道长,你可愿见见这世间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事物?”
谢孤鸾怀疑地看了阿澈一眼,这张脸好看得不真实,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阿澈勾起唇角,笑道:“那得罪了。”
什么得罪了?谢孤鸾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冷倏然袭来——阿澈竟然从背后抱住了他!谢孤鸾想要挣扎,却发现阿澈的手箍住了自己的腰,那苍白的肢体正在缓慢地融进他的体内。冷入骨髓的疼痛使他倒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属于他了。
阿澈将下巴搁在谢孤鸾的肩上,低声安慰道:“放松点,马上就不疼了。”
随着阿澈说完,谢孤鸾浑身的力量都被剥离了出去,他瘫软在房顶上,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无心探究原由。他看着玉色的月亮和天穹中暗流的浮云,抵挡不住困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谢孤鸾在房中醒来,身上的被子掖得好好的,也没有阿澈的身影。
窗户开着,阳光透进来,映着斑驳的树影,远远的还能听见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一夜之间山头的枫叶似乎又红了一片,像点染的朱砂,乳白的云团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一舒一卷,后面藏着碧色长空。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昨日的经历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场怪梦。
但当阿澈推门进来的时候,谢孤鸾短暂的幻想就被击成了碎片。他和昨晚一样穿着那身雅致的万花袍子,手中端着一个瓷碗,轻轻放在桌上。
“这便醒了?我去厨房讨了碗粥,道长趁热喝吧。”
昨夜黑暗中许是未看得多清楚,此时谢孤鸾倒是瞧了个明白。
阿澈身材颀长,竟比他还要高出一点。谢孤鸾虽相貌出挑,生得清隽,但眉目间却疏离冷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而阿澈却不同,五官明艳,脸上总有那么一丝笑意,一副翩翩的姿态。
谢孤鸾盯着他多瞧了几眼,阿澈反倒是不高兴了,双脚离地抖了抖衣袖,一身寒气就扑面而来,幽怨的神色瞬间爬了满脸。
“快点吃了好启程。”他郁郁地说道。
谢孤鸾并不理睬他,直截了当地问:“昨晚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见他语气不善,阿澈嗔视他道:“我把阴气分与你些,你才能看见别的东西,凶什么?”
凶在何处?谢孤鸾无话可说,默默喝了粥,收拾好行李骑着马往客栈去了。
谢孤鸾扯谎不见脸红,一本正经地告诉村民那浮生居的厉鬼已被他所除,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阿澈看着他,嘴上啧啧有声,半晌才道:“人世间的斑驳陆离,你知道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如沧海蜉蝣,不过是目光短浅,未见其碧波浩渺罢了……走啦,去长安。”
[ 叁 ] 师叔
初十是霜降,华山顶上已经有了积雪。
谢孤鸾换了一身稍厚的道服,背着剑,从山门口径直往落雁峰走。
他一去数年未回门派,可同门见他皆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谢孤鸾轻扫一眼,这些人立刻作鸟兽散。
谢孤鸾倒是习以为常。
他在纯阳名声确实不怎么好,他不服管,视门规于无物。师父也管不住他,教了他一身武艺便闭关修炼去了。他穷极无聊,十四岁就偷偷下山要去闯江湖,不到半个月就被捉了回来,掌门罚他禁足五年安心习武,不到四年他又成功地溜了出去。
这一跑就是五个春秋,再也没人能找到他。
天地之大,仅一个纯阳宫怎能容下谢孤鸾?他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一人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虽才过晌午,但一连数日天空都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灵犀谷道上的山茶开了一路,那含蓄又热烈的殷红像美人的朱唇,是华山上为数不多的艳色。
许久未现身的阿澈这时高兴起来,摘了一朵最红最大的,想要插在谢孤鸾的头上。
阿澈原本是不愿上华山的,那日在商州本可以直接前往长安,谢孤鸾却说什么也要先回一趟纯阳,两人差点就在客栈打了起来。最终是谢孤鸾把剑往地上一扔,眼睛一闭,道:“你若是不愿,杀了贫道便是,横竖就是重新找个晦气的带你去长安。”
阿澈不能奈他何,委屈不已,躲进那竹雕中再也不出来了。
自从阿澈把阴气分给谢孤鸾以后,他就能明显地感受到阿澈的存在。谢孤鸾知道华山上至纯的罡气对鬼来说应是一种煎熬,可是阿澈舒服与否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非要带阿澈上来也有另一层打算。
华山险峻巍峨,山体如刀劈,山中更是多狭窄的栈道,行走其中探头一望,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对面是落雁峰,雪松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一如记忆中的景色。
谢孤鸾有些急切,也不再想走这险路,运起轻功直飞雪华林深处,半炷香的时间就落到了一间矮小棚屋前。
“藏起来。”他对紧跟其后的阿澈说道,随即敲了敲门。
陈旧的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却是一名女子,看起来年岁不及花信,螓首蛾眉,素淡清雅,一袭白衣胜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像只翩飞的鹤。她见了谢孤鸾,眼睛登时亮了许多,拉住他的手说道:“阿囝,你可算是回来了。”
难得的,谢孤鸾那张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动了,笑了一下轻声喊了句:“师叔。”
这一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两人眉目形貌皆有相似之处,不像叔侄,更像是姐弟。
谢孤鸾师叔名叫阮梦秋,在纯阳辈分虽大,但年方二十六,算是年轻的。谢孤鸾从小只亲近她一人,跟着她在雪地里摸爬滚打惹是生非,他在纯阳宫如此不受人待见,跟阮梦秋的教导脱不了干系。
谢孤鸾随着她进了屋,看屋里陈设简单但干干净净,不禁松了一口气,转头问道:“那些老家伙可有难为你?”
阮梦秋满不在乎:“老头子才没工夫管我……”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变了脸色,抽出一张道符往谢孤鸾胸口一贴,沉声呵道:“出来!”
霎时间,藏匿在竹片中的阿澈被逼得现了身,还未有动作就被阮梦秋一把掐住了脖子。那柔荑般的素手勒得阿澈动弹不得,他朝她龇了龇牙,瞬间化作一团烟雾出现在她的身后。
阮梦秋拔了剑,匆匆念了一道咒,一堵气墙凭空出现,堪堪挡住了阿澈的一击,猛烈的撞击声惊起了松林中成群的飞鸟。
一人一鬼仍不罢休,阮梦秋祭出一剑,快如闪电,直指阿澈的脖颈。而阿澈不躲不闪,直接用手接住了她的剑。
被剑触及,阿澈的身体顷刻间如干柴般灼烧了起来,他虽吃痛,但仍然面露狠厉,右手握住剑身用力一拔,阮梦秋的剑竟然脱手而出。她心中惊疑不定,凌空一跃身形急退,衣袖仿若蝴蝶翻飞,从袖中取出一把通体乌黑的断剑,又向着阿澈冲去。
阿澈发出了一阵尖刻的怪笑,修长的手指倏然化作了利爪,谢孤鸾心下暗道不好——阿澈似乎动了杀心。
他飞快将阮梦秋护在身后,急急喊道:“阿澈,你莫要动手!”
阿澈瞪着他,不可思议地说:“她要除我!”
“我自会与师叔说明!师叔,你也把剑放下。”